艾慕杜華新片《隔壁的房間》重點並非安樂死,安樂死只不過是一個思考「生」的背景,而生有千萬種姿態。(維基百科/《隔壁的房間》電影宣傳海報)
西班牙電影大導艾慕杜華(Pedro Almodóvar ),與台灣言情小說教母瓊瑤,本來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名字,就算悼念者怎樣強調後者的愛情至上無敵觀是多前衛,我也不會覺得能媲美真正用人生和創作皆戰鬥過的艾慕杜華,更不用說在他《情迷高跟鞋》《論盡我阿媽》等電影裡的女性。
當然,把他們連在一起的,是「安樂死」。瓊瑤選擇了安樂死並且留有公開信講述自己的理念,艾慕杜華新片《隔壁的房間》(The Room Next Door,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得主)的主題之一就是安樂死。
為什麼說「之一」,那是因為我覺得《隔壁的房間》的重點並非安樂死,安樂死只不過是一個思考「生」的背景,而生有千萬種姿態。Tilda Swinton飾演的瑪莎一味求死,可即使她,也從中學習了生是什麼回事。Julianne Moore 飾演的瑪莎好友英格麗,害怕死,悠遊於生,最後也能擁抱超越生與死之外的別的東西。
身患重疾,不堪醫療折磨,想死得有尊嚴,所以選擇安樂死,這是瑪莎和瓊瑤共同的理由。而且即使瑪莎沒有瓊瑤那麼有名有錢,她也是紐約的著名記者,獨身中產階級,所以她可以選擇一個位於胡士托附近的高級現代主義別墅來走完臨終之路,此景有山有雪,「翩然」不亞於瓊瑤的可園。
關鍵是瑪莎有英格麗,而瓊瑤似乎沒有(她也有安排兒媳事後「發現」她的死亡,但不知道有否獲得共識和陪伴)。我們看完全片,會覺得陪伴是走向死亡之路當中最重要一環,正如片名所示,瑪莎原本希望自己死去的時候,隔壁房間會有一個自己的好友在,所以她租了一間能與英格麗共住一個月的豪宅,「我能聽到你的呼吸聲。」她說。
不過電影別有深意的轉折點,正好出現在此。英格麗沒有選擇隔壁房間而住到了樓下,瑪莎也欣然同意。
「我不在隔壁的房間,我在樓下的房間。」日後面對警察的質疑(協助自殺在美國是不輕的罪名),英格麗自然地反駁道。這其實還包含了一個隱喻:我與死亡的距離沒有那麼近,我的人生也不是瑪莎人生的附庸。瑪莎本來也是說:「你是我的客人,不是我的照護者。」到瑪莎給英格麗私人的遺書,更進一步說:「我死去的時候,想到你在外面享受著自己的世界,這很好。」(大意)
死亡本來就是一扇無意被關閉的門——電影中第一次關於死亡的誤會變成排演,也隱含了這個意思。瑪莎正是在面對死亡、重述死亡(女兒的生父)、重述戰爭與戰爭中的愛慾(瑪莎最難忘的伊拉克之戰,兩個男人之愛的啟示)等等過程中,破解了她最後的執念(死亡時希望隔壁房間有人)而放手,因為她知道了英格麗對生的享受也等於她自己對生的享受,正如幾十年前她們一起在紐約的黃金時代所享受的。
有兩個鏡頭意味深長,兩次抹口紅——分別出現在前往探視瑪莎的英格麗身上、即將告別世間的瑪莎身上(據說是一樣的口紅款式),這突顯了生與死的交換位置,或者說生死相齊,都是我們可以傲然擁抱的。
另外還有兩幅名畫的過渡——一個是瑪莎女兒生父跑向著火的屋子死去時,他的妻子跌倒在田野上,這是向安德魯.魏斯( Andrew Wyeth)的名畫《 Christina’s World》致敬的畫面;一個當然就是直接出現在「死之屋」裡的Edward Hopper的畫《People in the Sun》,窗外泳池畔就直接復刻了類似的光線與場景,而成為瑪莎選擇死去的地點,最後瑪莎的女兒也躺在母親躺過的躺椅上,與英格麗分享了落在生者與死者上的雪。
這是兩種人生的選擇——生父及其妻選擇的是存在主義受難於日常、瑪莎選擇的是安然接受生死如陽光。艾慕杜華想說:我們不要輕易鄙夷或者譴責其中一種。反而另一個男性角色:瑪莎與英格麗共同的情人達米安的左翼進步份子式的焦慮,是艾慕杜華略帶諷刺的安排。
電影沒有隨瑪莎之死就完結,而是接著拍了世俗對英格麗的威脅以及她的無比堅定從容。其實,不可不說英格麗最初前往陪伴瑪莎沒有私心的存在,她也直接跟瑪莎說了:能不能把你的經歷寫成書?這是一個典型的暢銷書作家思維;而瑪莎也有自己的考慮,英格麗是充滿了生之欲的人,瑪莎可以從她身上獲得能量。
不過,隨著死亡的步步逼近,當我們已經接近與死亡耳鬢廝磨的時候,死亡反而令堅強的人更加堅強,讓私心推後,而經受死神的淨化如雪的淨化。
於是有了對喬伊斯短篇傑作《死者》的最終呈現:
「是的,報紙說得對:整個愛爾蘭都在下雪。它落在陰鬱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禿禿的小山上,輕輕地落進艾倫沼澤,再往西,又輕輕地落在香農河黑沉沉的、奔騰澎湃的浪潮中。它也落在山坡上安葬着邁克爾·富里的孤獨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塊泥土上。它紛紛飄落,厚厚積壓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門的尖頂上,落在荒蕪的荊棘叢中。他的靈魂緩緩地昏睡了,當他聽着雪花微微地穿過宇宙在飄落,微微地,如同他們最終的結局那樣,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這段名言在片中第三次出現,死者已矣,瑪莎的女兒和英格麗一起緬懷時,英格麗的畫外音讀出對上面那段話的改編版本——場景和人物替換成本片的意象,當她讀到「雪也落在奢侈地沒有用過的泳池」時甚至令人莞爾。生者與死者的和解,雖然來的輕易了一點,但也只能如此。
同樣由Tilda Swinton飾演的女兒,當然是酷似瑪莎,但這也是導演有意為之,她讓我們產生了一個瑪莎回魂的錯覺,但既不恐怖也不搞笑,我們都像英格麗一樣接受了生之延續的咒語。這回,我們甚至覺得艾慕杜華過分地達觀了。
不過都比不上瓊瑤,她用自己的遺書、遺詩和長輩圖風格留影,對她曾經用文字與影視收割過的領土進行了最後一次維護。我們贊同甚至羨慕她的自由選擇,但同時也有點兒感到我們依然在「欣賞」一部瓊瑤作品,而不是直面瓊瑤這個人的生與死。這恰恰與從《痛苦與榮耀》到本片一直面對生老病死的艾慕杜華相反。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