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會的風暴中，黃國昌無疑是最令人費解的「行動者」（Actor），或者說，「演員」（Actor）。傅崐萁的目的很好理解，王鴻薇的動機很好推測，雖無法接受，但可以理解，甚至是用黃國昌最擅長的「連連看」，就不難看出端倪。但黃國昌本人的路線曲折迂迴，任何的連連看，用在國昌老師身上，都只會得到難以理解的結果，甚至可以說，國昌老師本人就是一個難以理解的謎團。黃國昌大學曾參與社會運動，於康乃爾畢業之後，在臺灣學界服務，時至今日，有些法律學者提到特定議題時，仍然會感謝當初是「國昌老師」的努力，才有這個成果。

二〇一四年，黃國昌因「太陽花學運」而聲名大噪，無論他在這場運動中的定位是毀是譽，他終究因而獲得進入大舞臺的機會。太陽花學運起於國民黨以強渡的方式通過《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太陽花的口號自然也就包括了「反黑箱」。

時隔十一年，或說十年，黃國昌的民眾黨竟也與國民黨開始進行這種「類」黑箱式的立法，手法甚至與時俱進，例如一口氣提出無數提案，表決前還沒有詳細的法案內容，刪除上億預算，一下子不刪，一下子刪，早上刪掉多少億，下午刪掉多少億，眼花撩亂，彷彿國會的預算審查已經不是莊嚴的國家大事，而是一場華麗的祭典，在祭典最中央的，至少在黃國昌心中，正是他自己，他與他精湛的「表演」。

黃國昌從政之後最擅長的，其實與抖音或任何形式的短音網紅非常相似，都是表演。而他的表演甚至超越了比他年輕的Twitch世代實況主。想要在Twitch上實況遊戲，你必須熟悉遊戲內容，你需要有良好的操作或理解，可以讓觀眾對你產生欣賞，倘若遊戲方面乏善可陳，你就要提供良好的聆聽價值，即使遊戲玩得不好，你的談話內容讓他們有認同。

動輒二、三小時以上的傳統實況影音，需要的是長期投入，無論觀眾或實況主均是如此。因此，某些觀眾可能會轉向觀看 Youtube 上的剪輯精華，業界常見的格式為十分鐘，不會太長，讓人失去興趣，也不會太短，既符合廣告收益，也可以繼續拓展收視市場。

但剪輯精華需要的技術與投入，不亞於直接經營實況。剪輯精華需要腳本與構思，需要「演員」本身有足夠精湛的表演。在這個時代，任何內容製作者最珍貴的資產就是受眾願意付出的時間，一個人在認知上能夠付出的專注時間愈來愈短，於是受歡迎的實況型娛樂影音從傳統的實況轉變為十分鐘的剪輯之後，終究迎來了短影音。

短影音是娛樂與消磨時間的大趨勢，也是所有傳統娛樂型影音產業的大敵。在某種程度上，短影音需要的資源很少，甚至一隻手機就夠了。但短影音要求的是在短短三十秒或一分鐘之內，立刻抓住觀眾願意付出的寶貴資產：專注時間。因此，短影音強調的是即刻與短暫，某個意義上是稍縱即逝的快感。一隻貓咪在三十秒之內的逗趣表現，路上一臺機車或汽車的詭異行徑，或者是一個人的荒謬作為，例如以手為刀切蛋糕，短短三十秒的荒謬，給你短暫的多巴胺。

黃國昌的手刀切蛋糕套路是這樣的：首先，他會選擇一塊很適合的蛋糕，通常是在傳統印象上，本來就吃力不討好，民眾向來質疑與厭惡的機構，例如司法或軍警。其次，黃國昌在鏡頭前表演他的手確實切進去蛋糕裡面了：他會提出一個事實，例如這個機構的錯誤。到此，黃國昌用了十五秒，建立了觀眾想看的事實誘因：黃國昌正在挑戰、質疑，以及揭露一個令人難堪的真相，但其本質依然是國昌手刀切蛋糕。隨後，他會對著鏡頭提出一個人的名字，這個人通常是蛋糕師父，或者蛋糕販賣公司集團的執行長或總裁。批評司法體系，那就點名司法部長，批評法官，就點名法官求學期間的指導老師，「我想請教〇〇〇教授，這就是你教出來的法官嗎？」這個行為就像在說這塊蛋糕是巴黎來的精品蛋糕，而國昌老師即將為了螢幕前的各位觀眾，獻上一場最精彩的手刃蛋糕。

黃國昌在問政時期，在無公職經營自媒體的時期，都是仰賴這種套路，而正如苗博雅所說的，這種套路極為適合剪輯成二十秒至三十秒的影音。無論是媚俗，還是算計，國昌老師在經營自品牌上，確實走在最前線。他甚至有了自己的經典句型與動作，就像所有的網紅，「不要懷疑我的決心」、「我可以很負責任的說」，或者是以媒體提出的問題反問媒體。他可以說是政治圈少數能夠掌握流量密碼的人物。另外一個人是柯文哲，但柯文哲暫時不是他的威脅，甚至已經成為他的「內容」，柯文哲讓他又可以在鏡頭前挑戰司法，挑戰手刃司法大蛋糕。

黃國昌要的當然是流量。正如任何形式的專業影音內容製作者，其目的是流量變現，無論是與平臺簽署演出合約，還是單部作品的授權，或者是代言帶貨。黃國昌要的變現是什麼？這是一個謎團，或者說，答案看似荒謬。他想要選地方首長嗎？他能選哪裡？臺北市？他能挑戰蔣萬安嗎？還是，他想挑戰的是總統大選？他的支持度夠嗎？他有足夠的基礎嗎？作為政治網紅時代的第二降臨者，黃國昌累積的能量可能還不比上第一降臨者柯文哲。如果柯文哲都無法挑戰成功，黃國昌憑什麼？

國昌老師當然也不會不知道。於是他明白自己終究必須成為政壇祭典的核心。他要比柯文哲還厲害。如果他是 Twitch 實況主，他就是 Kai Cenat。如果他是 Youtube 內容創作者，他必須成為 Pewdiepie。倘若他是抖音使用者，Matt Rifle 必須讓位給他。用這三位影音創作者來比喻黃國昌，有些污辱他們，我在此致歉。但我想表達的是，黃國昌明白他必須在任何有鏡頭的地方，活出極致的短影音。於是，范雲問他為什麼要幫國民黨時，他明明可以選擇他最愛提的辯論，他可以表達他對民進黨的質疑。但那些都已經是過時無流量的影音內容。咆嘯與情緒價值才是短影音最需要的多巴胺來源，能夠滋養國昌期盼的未來變現流量。於是，辯論戰神從來不辯論，因為戰神知道，真正的戰場是流量，而流量需要的是咆嘯與手刃蛋糕。

在希臘史詩詩人荷馬的筆下，戰神阿瑞斯是百戰不厭的戰士。他聽見鼓聲就興奮，聞到血腥的味道就狂暴。他的戰鬥不是為了任何事情，他是純粹為了戰鬥與血腥而戰鬥。從希臘時代到了羅馬時代，阿瑞斯與馬爾斯（Mars）的概念交融。新「繼位」的戰神馬爾斯因為缺乏判斷能力而敗北，顏面盡失，最後由荷米斯救出。國昌的政治旅程其實與其有幾分相似。但戰神國昌重生之後，他明白駕著馬車戰鬥無法為他贏得勝利，於是他手上拿著的不再是知識的劍，而是咆嘯的茅，他的夥伴也變成了共同創造流量的網紅。

但觀眾終究是嚴格的，在祭典舞臺獨自上演昌翁經典的咆嘯與切蛋糕，雖然讓他重新站穩了大舞臺，但要更上一層樓，正如網紅一般，他必須超越自己。有些網紅為了流量，不惜做出讓社會大眾難以接受的事情，在鏡頭前面用鈔票洗澡，吃春藥，到便利商店花十萬元買東西，用母乳做飲料。

國昌老師出身名門康乃爾，自然不能如此。於是他的手刃蛋糕超絕進化了。正如網路上的流行用語，質疑黑箱，理解黑箱，成為黑箱。他將十年前反對的黑箱轉變為眼花撩亂的攻擊，他切的蛋糕已經不是一個機構，而是整個臺灣國會與政府預算。他在鏡頭前，用那個演練多年的表情與臺詞，熟練地表示「這個預算我刪定了」的時候，十秒的表演再度成為經典，成為他人痛惡粉絲狂喜的畫面，但他的表演本質仍舊是手刃蛋糕。為了這些表演，堂堂康乃爾法學博士的黃主席，可以放任很想吃麥當勞的黨團成員提案刪減矯正署的預算，即使刪減理由根本不是矯正署負責的業務。因為流量才是一切。

很多年前，李奧納多還沒有拿下學院獎影帝的時候，許多人都在談李奧納多是不是為了得獎而演，他的表演是否已經過了頭，是不是為了得獎而媚俗，是不是為了得獎而算計？這些討論其實都是將一位演員的付出與努力，傲慢與荒謬地化為八卦的題材。但多年以後，則是有一個人，為了自己的政治流量與變現，建構了一場真正的政治荒謬劇，其中的媚俗與算計，即使請李奧納多，都不一定能夠詮釋那張俊俏的臉龐。

※作者為影音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