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川普上任以來，最引人矚目的事件，無疑是馬斯克那個「政府效率部(DOGE)」所展開的「大查帳」。從用6個小朋友用AI查帳，到關停USAID，再到引發聯邦法官對其下達禁制令，禁止他們去查財政部的帳，接著要進去查國防部那個幾十年來6次查帳都查不清楚的帳，據說上兆……。馬斯克的大查帳，顯然引發了華府的大地震，因為他們不只是動到了很多人的奶酪，而是把整個奶酪工廠都給掀了。套句彼德杜拉克的名言，這次大查帳，不是簡單的讓一些人「Jobless (失業)」，而是「Deskless」，連這個職缺和辦公桌都給撤了。這些舉動勢必引發多方面反彈，但馬斯克劍法的「唯快不破」，卻讓很多長年以來的既得利益者，一瞬間失去了經濟來源，忙著去找工作，而不是去抗議。

無法管理數字的王朝必將覆滅

這讓我翻出一本老書，就叫「大查帳」，一位南加大歷史與會計學教授寫的，是本深入淺出的政府會計史好書。從遠古美索不達米亞的泥板簿記，講到奧古斯都如何以細密記帳統治羅馬帝國，威尼斯人與北義大利其他城邦如何發明了複式帳本，即「有借必有貸，借貸必平衡」的現代會計準則。延伸到法國大革命前後，會計方式如何興盛一個帝國（路易十四），又如何因公開帳目而砍掉一個國王的腦袋（路易十六）？會計制度與運行的效率，實際上就是政治權力的展現。黃仁宇說，中國歷代王朝之所以衰敗覆滅，均根源於「無法在數字上管理」，講的就是會計。張宏杰在「世界史座標下的中國」一書末尾，講了個上海小刀會叛亂的故事，洋人商會接管海關，結果三年收的稅比過去道台收的還多三、五倍，於是清廷才力邀英人赫德來當海關總管。這不是啥喪權辱國的民族主義故事，而是個沒有可靠帳本就沒有政治權力的政府會計史。這種大查帳時代重讀這本大查帳，實在有趣，今古輝映，讓人多所啟發。

川普與馬斯克的邏輯並未脫出古今中外幾千年來的帝王治術核心，他們沒有那麼多法勢術或陽儒陰法的理論教條，僅是抓住了所有首長都懂的簡單常識：「掌握人和錢，就掌握了權力。」只不過馬斯克與其團隊，運用了新的AI工具，快速梳理出不合理的支出，並將其直接公諸於眾，川普再依此下達政治決定，先鬥臭，再鬥垮。至此，我們才瞭解，川普所謂「打垮深層政府」、「抽乾華盛頓沼澤」的真實意義與手法。沼澤的生態多樣性完全靠水，水就是財，抽乾財源，所有沼澤生物就全活不下去了。抽乾沼澤後才能填土、開馬路、蓋房子，川普建設那套建商玩法才能落地。川普政府沒那美國時間，也沒那種文人耐性，跟民主黨或左派在沼澤裡打泥巴仗。他們是牛仔，是建商，是一級硬核狠人，他們未來不一定能在火星殖民，但現在就要在華盛頓沼澤上造鎮，華盛頓沼澤就是川爺的雄安新區啊！

這一系列概念並不新奇，川普早已講了很多年，但直到馬斯克出現，他才找到他所需要的人才與技術。馬斯克的AI查帳，不只是砍掉部門或精簡人力，也不只是展現超人效率，而是引進了一整套新技術與新手法。60年代，麥克馬拉將PPBS預算制度引進國防部時，便曾引發整個國防軍事體系大地震，這次也一樣，而且更加地動山搖。依現在發佈的訊息看來，馬斯克團隊查掉、關停的項目，與其節約的經費與浪費，只是一切的開始。更重要的是要求政府各單位，從此要更精確的使用「會計科目代碼」，這就意味著所有政府單位的進項、出項，都不能再以文件或影像資料為核心，而必須依會計科目代碼逐項輸入電腦，以利日後以電腦統計與查核。這也代表著，以後國會查帳或處理預算，依據的不再是幾千頁的紙本報告，而是電腦上的資料庫。這是在泥沼地上打下一根根木樁，準備在上頭造出一個威尼斯。

川普與馬斯克的第二個突破口是媒體操作模式。川普與馬斯克恨透傳統偏左媒體生態，一直想方設法繞過傳統媒體中介，直接與選民溝通，早已不是新聞，但很多人仍懷疑，當政後他們還能如此繞路而行嗎？在這一波大查帳中，他們證明了他們可以，而且根本不需要傳統媒體與記者梳理資訊。馬斯克的玩法是，把用AI抓出來的大量資訊，挑出最不合理的項目，直接PO上網路，引發大眾憤怒，引導輿論風向，然後繼之以行政裁決，直接造成不可逆的後果。同時，砍光所有政府部門撥給媒體的預算，餓死依賴政府補貼過活的媒體，也打擊接受政府資助的傳統大媒體。換句話說，他們要證明，政府不需要購買媒體來幫自己說好話，只要原始資料夠嗆夠辣，一樣能引發輿論海嘯，甚至效果更好。

快刀斬到大樹根之後

問題是，快刀雖可以斬亂麻，但如果是砍到大樹根呢？反彈是必然的，可預期的，川馬二人也應該早已想好應對方案。但當結怨的人數快速累積，集結到一定當量，那種反撲恐怕會難以想像，川馬二人頂得住嗎？還需要時間印證。

不過，馬斯克的AI查帳，倒是給我們一個不錯的啟發。如果台灣政府能夠向DOGE借將來查一遍，政府會計代碼能夠統一，立委監督預算就會更有效率，也較不易發生刪了一堆預算，卻十幾天整不出個確定數字來的烏龍審議，當然，這是大罷免後才能談的事，卻是公民社會建構過程中，可以參考的有效作法。

技術在推進這個世界，技術也在使壟斷資源，壟斷資訊，壟斷權力行使的官僚體系，逐漸弱化，成為一個更切實的服務機關。大衛伊斯頓那句「政治就是權威性的價值分配」，未來可能改寫。未來AI不認得的會計代碼，可能就沒有了價值，也沒有東西可以分配。

※作者為前親民黨文宣部副主任、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