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八九學運的失敗,河殤變成國殤,《河殤》亦被禁播,隨後還有專書大力批判。(美聯社)
「六四」三十七週年過去沒幾天,我在一個中國詩人的社交媒體,看到他貼出來一首已故的西北詩人昌耀的詩《划呀,划呀,父親們!——獻給新時期的船夫》,這首詩一下子把我帶回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試看:
「自從聽懂波濤的律動以來,
我們的觸角,就是如此確鑿地
感受著大海的挑逗: 」
「我們都是哭著降臨到這個多彩的寰宇。
後天的笑,才是一瞥投報給母親的慰安。
——我們是哭著笑著
從大海划向內河,划向洲陸⋯⋯
從洲陸划向大海,划向穹隆⋯⋯
拜謁了長城的雉堞。
見識了泉州灣里沈溺的十二桅古帆船。
狎弄過春秋末代的編鐘。
我們將欽定的史冊連根兒翻個。
從所有的器物我聽見逝去的流水。
我聽見流水之上抗逆的腳步。 」
「可是,我們仍在韌性地划過呀。
在這日趨縮小的星球,
不會有另一條坦途,
不會有另一種選擇。
除了五條巨大的舳艫,
我只看到渴求那一海岸的船夫。 」
——對海洋的歌頌與嚮往,讓我想到那部與八六、八九學運密切相關的紀錄片集《河殤》(以及相關的多種書籍)。《河殤》頌揚藍色海洋文明、批判黃色內陸與黃河文明,文案與影像都用功頗深,極具感染力,堪稱其時「自由化」思想的一個高潮、旗幟。但這首詩寫於1981年,裡面可是比1988年首播的《河殤》更早得多的海洋思維,奇怪的是出自西北內陸青海省的詩人昌耀手中。
不過也不奇怪,在我的童年回憶中,早就有一首《大海啊,故鄉》深深烙印,那是1983年,我也身處粵西內陸,身邊沒見過海的哥哥姐姐都在唱「大海啊大海,就像媽媽一樣」,沒多久他們都去了海邊的深圳珠海打工,接受海洋文明的衝擊了。1989後,更有的人被迫遠渡重洋,流亡西方,包括《河殤》的主撰稿人蘇曉康。只可以說,當時海洋的誘惑不分東南西北、也不分知識分子或農村青年。
其實八十年代末還有另一批非「海洋文明」的流行音樂,與前者抗衡。也是1988年,《信天游》、《黃土高坡》、《山溝溝》這些受陝西民謠風影響、加入搖滾和disco元素的中國原創流行曲走紅大半個中國——除了廣東。但弔詭的是,這幾首歌的創作者大多數是廣東人(如《信天游》的作曲者解承強、作詞人劉志文、原唱王斯,《山溝溝》詞作者陳小奇),這除了商業頭腦沒有別的原因可以解釋,而這商業頭腦當然還是來自「海洋文明」。
同時這批歌曲的走紅,跟中央電視台等的推波助瀾不無關係,這裡面有沒有一個與《河殤》以及當時舶來的西方搖滾角力的動機我們不得而知。據說當年中共元老王震極力批評《河殤》,曾在中共第十三屆三中全會散會前突然起身發言:「《河殤》傷了我的心……傷了中華民族的心,把中華民族誣衊到不可容忍的地步!」——像他這樣想的有權勢者,當時應該也不是少數。
當然,隨著八九學運的失敗,河殤變成國殤,《河殤》亦被禁播,隨後還有專書大力批判。同時被批判整頓的還有搖滾,不包括「西北風」的偽搖滾,主要打擊的是在學運中深受學生愛戴的崔健歌曲,尤其是《一無所有》。雖然《一無所有》的曲風也受西北風影響,崔健的《南泥灣》更直接改編王震西北軍團的革命民謠,但審查者還是聽出了崔健搖滾唱腔裡的反諷。
也是西北風歌曲,崔健作於1989年前夕的《花房姑娘》,不無悲哀地預言了離開內陸前去尋找大海的人的絕望結局——明明開始時他驕傲地唱著:「妳問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著大海的方向」(一代青年的共調啊),結尾卻是:
「妳要我留在這地方 妳要我和他們一樣
我看著妳默默地說 哦哦 不能這樣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這時我才知離不開妳 哦哦 姑娘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離不開妳 哦哦 姑娘」
一代人的反抗終歸默默,最後回到老路上。雖然八九後經濟畸形地瘋狂加速到了「藍色文明」也莫名驚詫、瞠乎其後的地步,然而心志消磨的倖存者們,這三十七年來,沒有在精神的快飆突進上比八十年代的他們做得更多。
說回書寫《划呀,划呀,父親們!——獻給新時期的船夫》的昌耀,這個幾乎是孤身作戰挺過從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寂寞、誤解與批判的詩人,於2000年3月23日,從醫院三樓跳下自殺。這是二十一世紀開頭的第一個自殺的中國詩人,他以他的生命完成了中國最苦澀的一個隱喻,就在他的同行們準備好為「盛世」唱讚歌之際。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