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庫爾科夫如今還堅持留在基輔不出走外國,足以說明他對烏克蘭的愛。(維基百科)
釀造一箱蜂蜜需要一春一夏,製造一種灰蜜蜂只需要幾天,製造灰色地帶裡的人只需要砲彈落下的一瞬間——這是烏克蘭作家安德烈·庫爾科夫(Андрей Курков/Andrej Kurkow)的小說《灰蜜蜂》告訴我們的。
事實上2022年俄烏戰爭開始之後,安德烈·庫爾科夫也變成了像小說裡的頓巴斯養蜂人謝爾蓋•謝爾蓋伊奇那樣的一個:灰人。因為他堅持用他的母語俄語寫作,雖然他堅決站在烏克蘭立場反對俄羅斯侵略,他還是被烏克蘭本土讀者「取消」以及書店冷待(在採訪中他透露基輔最大的連鎖書店只會入一本他的書塞在角落),他的作品大多數依然只能在國外被重視和暢銷。
更何況,安德烈·庫爾科夫在他2022年之前的作品(包括《灰蜜蜂》)裡,不乏對「西烏克蘭」的某些人事的反諷書寫,更讓現在的烏克蘭讀者敏感。但在《灰蜜蜂》裡謝爾蓋對烏克蘭身份的選擇,就如安德烈·庫爾科夫如今還堅持留在基輔不出走外國一樣,已經足以說明他對烏克蘭的愛。
早在2014年形成的烏東前線,頓巴斯養蜂人謝爾蓋一開始只是守著他的蜂箱,和他的童年「朋友」帕什卡分別居住在戰爭灰色地帶小村斯塔羅格拉多夫卡里的兩條街。他幹過最「政治化」的一件事,僅僅是把自己居住的列寧街與帕什卡居住的舍甫琴科街的所有路牌對調了——舍甫琴科是烏克蘭最偉大的詩人,謝爾蓋肯定較為認同後者,所以即使是表面功夫他也要站在舍甫琴科這邊。但另外,即使謝爾蓋偷偷和一個烏克蘭士兵保持友誼,而帕什卡則與俄羅斯軍隊控制的「分離份子」關係密切,也沒有影響他們倆漸漸成為互相依靠的難兄難弟,這就是安德烈·庫爾科夫的超越性,在舍甫琴科與列寧之上,還有更高的道德律。
在這本書裡,有三種力量左右著謝爾蓋的行動,讓他像奧德修斯那樣掙扎、漂泊又回歸。這就是人道、天道與⋯⋯蜂道。天道不必說,現在火藥庫一般的世界,每個人都要做好「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準備,天道不會拯救人類,甚至還會在人為的災難之上雪上加霜。人道,卻是我們可以始終秉持的安身立命之標準,雖然謝爾蓋沒有那麼「儒家」的覺悟,但他本能似的擇善固執,使他始終走在正確的道路,救人自救。
灰色地帶上有一具灰色屍體,成為救贖關鍵。因為身分不明,被流彈擊倒在雪地上的那個人,成為了頓巴斯的象徵——烏克蘭士兵不願替他收屍,因為不確定他是不是「分離份子」,俄羅斯人及其傀儡不願替他收屍,因為他肯定是一個烏克蘭人。謝爾蓋與帕什卡商量埋葬這無名屍體,帕什卡說:「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讓他躺著吧,我才不管呢⋯⋯」謝爾蓋說:「可是,他是個人啊,一個人要麼活在人世上,要麼躺在他的墓地裡。」
謝爾蓋忍不住冒著被狙擊手射殺的危險,偷偷去到交戰區把這具屍體用雪塊安葬了。現在他終於心安理得:「他再次想到躺在田野上的死者。不過,這一次他覺得高興了,因為想到死者很快就會被隱藏起來。畢竟,這麼大的雪會把所有的東西都覆蓋上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春天解凍時為止。到了春天,一切都將改變,大自然甦醒了,鳥鳴將淹沒大炮的轟鳴聲。因為鳥兒就在附近歌唱,大炮則在遠處轟鳴。」
作為一個養蜂人,謝爾蓋比誰都更相信春天。他的蜜蜂一直教育他蜂之道,首先是他發明的蜂床療愈人性,然後是蜂的組織對他認識地緣政治的啓示。但最重要的當然是蜂對自然、花朵、同伴的需求,成為謝爾蓋離開家園不斷前行的理由,直到抵達克里米亞的韃靼人養蜂基地,他的蜂與後者的蜂和諧共處,他則鼓起勇氣為被失蹤的韃靼養蜂人追討公道——雖然最後追回來的只有屍體,但也讓謝爾蓋獲得了韃靼人遺族發自內心的尊敬。
在克里米亞的韃靼人,無疑是比俄烏人、灰色人更為悲慘的存在。安德烈·庫爾科夫對他們的書寫具有極大的道德勇氣,克里米亞本來就是韃靼人的居地,但他們一直成為俄羅斯統治者驅逐的對象,在克里米亞「公投」再度納入俄羅斯勢力之後,剩餘的韃靼人更是任由宰割,對此,俄羅斯裔克里米亞人理直氣壯,就像小說裡寫到的:
「『嗯,這裡是他們的土地。』 養蜂人怯懦地說。
『見鬼!』女人憤怒地說,但她對養蜂人並沒有惡意,『這片土地自古以來就是俄羅斯東正教的!俄羅斯人把東正教從土耳其帶到赫爾松涅斯,後來,土耳其人才把韃靼人連同他們的宗教一起帶過來的。總統訪問這裡時,他講述了整個故事,他說這裡是俄羅斯神聖的土地。』
『唉,我不了解歷史,』謝爾蓋伊奇聳了聳肩,『誰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總統說的就是事實,』她強調說,『他從不說謊。』」
——這「總統」,就是普丁,他從不說謊。我們可以感到謝爾蓋的無奈和安德烈·庫爾科夫的憤怒。
也是克里米亞的俄羅斯人,把謝爾蓋的蜜蜂騙去了一箱進行所謂的檢疫,還回來的時候,這些健康的蜜蜂不知怎的變成了灰色的蜜蜂⋯⋯姑且不從陰謀論,而是從象徵的角度來看,俄羅斯人樂於製造這種灰色的異化,這迫使謝爾蓋做出最痛苦的行動,親手殺死和他(烏東人)境遇一樣的被異化、甚至被自己族群孤立的灰蜜蜂。
最後,關於灰色,謝爾蓋有不一樣的看法。
當朋友質疑他前妻給女兒起的名字過於漂亮:「你們這裡如此灰暗,在這麼一個灰色的環境裡,用這麼個明亮的名字⋯…」
「『你知道嗎,』謝爾蓋伊奇既詫異又帶著些許生氣說,『灰色有時也是鮮明的。灰色有很多很多,我就能夠給你說出二十種灰色。如果我有學問,就能夠給每一種灰色定義自己的名稱,就像他們是不同的顏色一樣。』」
注目灰色地帶,平等對待灰色族群,安德烈·庫爾科夫的訴求表達了十多年,直到今天戰火蹂躪之下灰色地帶徹底變成不毛之地的無人廢墟⋯⋯安德烈·庫爾科夫的俄語書寫的遭遇,也幾乎被當年這隻灰蜜蜂不幸預言。謝爾蓋在小說裡以他渺小而堅決的善意拯救過那麼多人,最終卻拯救不了作者本人在祖國的尷尬處境,為何?
在非黑即白、大是大非的俄烏對立局面下,選擇一種明顯的政治正確當然是容易的,也無可厚非,但一個作家理應顧及的,是承認大是大非之後對諸多黑白夾縫之間的細節的察覺與辨別。這何嘗不是另一種「灰色」? 安德烈·庫爾科夫在《灰蜜蜂》裡做到了謝爾蓋奢望的說出二十種甚至更多的灰色,即使這些灰色會被黑色陣營視為偏白、白色陣營視為偏黑。
我們無從苛求戰火中的烏克蘭讀者可以像我們這麼從容追隨安德烈·庫爾科夫的冷峻細膩,這也是可悲的,就像從2022年開始烏克蘭對整個俄羅斯文學藝術傳統的否定一樣,文學藝術無辜陪葬,只是以自己的殘軀旁證着戰爭的荒誕。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