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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竹筷-施明德回憶錄《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1962-1964)之二

施明德 2018年07月26日 07:00:00
圖片翻攝自施明德回憶錄《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1962-1964)。

圖片翻攝自施明德回憶錄《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1962-1964)。

監獄中調房是常有的事,什麼理由都能構成調房。有時,沒有任何理由,只為了要讓獄方自己安心,防止囚犯有什麼陰謀在計畫中,用調房來打碎這種可能並不存在的「陰謀」,也是獄方疑神疑鬼的反應或管理術之一。殭屍般單調生活著的囚人有時會覺得玩點小花樣讓統治者第一線的攻擊手 ――監獄的官員們提心吊膽而下令調房,也是一種不必花費什麼精力的「樂趣」。囚人對調房並不真的嫌惡,單一的環境狀態改變是新刺激,又可以跟不同的囚人相聚增長見聞。一種調房,兩種心態。

 

調房,最常見的是囚犯之間的相處出了問題。政治犯本來都是反對蔣介石或是蔣家政權的反抗者或受害者,應該有同仇敵愾或同病相憐的心理傾向才對。事實上絕對不是如此。囚犯世界絕對是個不正常的世界,死亡、重刑、擁擠、絕望、匱乏、無情、孤立……的世界裡,如果關上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不瘋掉就已經很偉大了。要做到這點,培養出一套囚犯哲學絕對必要,否則,外界人看

 

囚犯行徑必然很難理解。人口研究學者也是動物學者約翰·卡爾芬(John B.Calhoun)就曾經以老鼠做過精采的實驗。他把四對老鼠餵養在一個能夠容納三千隻老鼠的大容器,提供無限量的水和食物。剛開始,老鼠們生活得很自在,也各自扮演牠們在那個老鼠社群裡的角色,形成一個社會體制。在沒有威脅下,老鼠快速繁殖,從八隻、十六隻、三十二隻……一直繁殖下去,到了三百一十五天之後,四對老鼠已變成六百二十隻老鼠,食物、水依然源源不絕,只是空間相對擁擠了。漸漸地老鼠社會就起了變化,雄鼠、雌鼠不再扮演牠們各自的社會或家庭角色,最後鼠媽媽不再保護自己剛生下來的鼠子女,甚至咬死自己的幼子。老鼠之間相互廝殺、攻擊,整個鼠社會的體制因過度擁擠而崩解。空間的大小對動物如此,對人類當然也會有一樣的影響。動物的環境制約,一樣會呈現在人的行為中,與教養、宗教不一定關係密切。

 

我剛到看守所,有一則故事乍聽之下很不可思議,也很難相信,確是事實。故事人物是名伶顧正秋的丈夫任顯群。任顯群是蔣經國的情敵。特務頭子蔣經國追不到顧正秋,就設計了一個匪諜案把剛從香港來台投靠任顯群的叔父任方旭抓起來,刑求下羅織了匪諜的罪名。接著蔣經國的特務爪牙便把曾擔任臺灣省政府財政廳長,以發行愛國獎券聞名,有「愛國獎券之父」稱呼的情敵任顯群也加以逮捕。在各種逼供手法下任顯群只得招認最輕刑的「知情不報」罪,送到軍法處來。任方旭以參加匪偽組織判十年,任顯群以「知匪不報」判七年,都囚禁在這裡。我到軍法處看守所時,任顯群已不在了,叔父任方旭還囚禁在樓上外役區。我常常看他老態龍鍾佝僂的身軀,彷彿承載著被扭曲命運的身影在運動場上孤獨散步。

 

任顯群是顯赫官員,監獄讓他都一直囚在病房,兩人一房,有床、有桌子,比我們一般囚犯都好太多。顧正秋每個星期都有幾天送菜進來。任顯群很慷慨,會把菜和同房分享,有時也會分送隔壁房的難友。那時囚菜只有星期一、四會有一塊三指腹厚,六、七公分長的五花肉和一塊滷豆腐,因為星期二、五可能有人會被槍斃,算是臨死前的加菜。其他日子,囚菜都看不到什麼成塊的魚、肉。有一天,外役分菜時,任顯群突然大發雷霆,把那塊五花肉摔在地上,吼罵外役。任顯群暴怒當然引來監獄官。任顯群對監獄官表示,外役看不起他,任顯群覺得自己虎落平陽被犬欺。監獄官看外役嚇成一條喪家犬般,想替外役說情,表示外役怎敢看不起任顯群?外役也一頭霧水,不知道什麼事惹火了任顯群。監獄官只好問任顯群,外役怎麼顯出他瞧不起任先生?是言詞還是動作?任先生怒氣沖沖地表示,他已注意很多次了。

 

「這個外役分肉時,總是挑最小塊的給我!很多次,幾乎這個外役調來後,就是如此!我不在乎肉的大小,但每次都給我小塊,就是瞧不起我!」

 

監獄官不敢判定對錯,只好決定把外役換掉。

 

一個身世顯赫,為人慷慨的人,會發這頓脾氣,讓所有聽到故事的人都印象深刻,而且傻眼。任顯群是慷慨,也不會在乎肉塊大小,否則他的私房菜不會分享別人。但是這樣一個人為什麼會為了一塊肉而大發雷霆?如果真的不在乎肉的大小,為什麼每次分菜時又會注意自己的肉比別人的小?在特殊情境下,人會有特殊反應;囚人有囚人情境,有囚人邏輯。

 

政治犯的生活條件極端惡劣、擁擠,衛生條件、飲食,相互干擾,連放個屁都可能造成爭吵、辱駡,最後引起打架。囚犯最不缺乏的就是猜忌心。臺灣的政治犯大多是被密告、檢舉,被牽連而被捕,在牢中互打小報告是常事。獄方也樂得有這種狗咬狗的現象,以犯制犯比設置監視器、竊聽器都有效,犯人們的小報告天天都會湧入獄方手中。這不一定是囚人的下賤,往往是囚人受動物性所控制,做出條件式的反射行為。囚犯,即使是學養豐富,有信仰、有理想的政治犯,如果不是常常提醒自己,如果不是意志堅定,榮譽心強烈,也可能偶爾會做出令自己在事後都會覺得羞愧的事。至於吵架、相罵、打架則是常發生的事。如果跟政治因素無關,獄方常常會把某人調房。有時獄方會用一副腳鐐把兩個打架的囚人一人銬一腳,逼得他們連大小便都得一起行動。一銬就是三天、一個禮拜,讓雙方苦不堪言。獄方這種懲罰性動作,有幾分是把政治犯當動物園中的動物,逗趣性大於懲罰性。

 

施明德。(攝影:王怡蓁)

 

鄭華監獄官時代,他還特別設計一種「工字形」的雙手銬、雙腳銬,不只兩隻手銬和腳銬中間沒有鐵環,而是用一根鐵條焊在一起,而且手銬和腳銬之間連上下也是用一根四、五十公分的鐵條焊連。戴上這種「工字形」械具的囚人受折磨可想而知。如果是一個人戴他的雙手和雙腳都不能自由動作,人也只得彎曲身體配合鐵條的長度。戴上這種械具不只是痛苦,連大小便更衣都得別人幫忙非常不方便。發明這種械具不能不承認是相當天才。施明雄在「嚴君川越獄事件」知情不報後不久,和同房囚犯「希特勒」發生衝突後,鄭華就用這種工字形雙銬把他們兩人各銬一手一腳。兩人戴上這種硬銬至少還有一手一腳可以活動,但兩人被迫必須一致行動包括大小便,睡覺時兩人還得挨在一起,一手一腳必須高舉,對雙方都是極其不人道的折磨。施明雄受到這種待遇是報復性,已非懲罰性而已,是在報復他對嚴君川越獄的知情不報。

 

嚴君川越獄事件受到牽連的原本還不是只有施明雄。本來,施明雄有了鋼鋸之後,「土匪」黃祖堯也在那個囚房。嚴君川斯文,黃祖堯粗獷;嚴君川生活細節都乾淨,黃祖堯則不拘小節,小便常常不按水沖掉。那時黃祖堯雖然還沒有判死刑,但全監囚人都料定他會被判死刑,沒有人敢吭聲;嚴君川已判了死刑,只有他會提醒黃祖堯沖水。為了這種小事,兩個人也會互看不悅,幾乎不交談。施明雄覺得既然要越獄,兩個必死囚人應該協力,機會才會更大。黃祖堯答應被動合作,只擔任把風,不介入鋸窗。也許,他來臺灣不久,絕不相信蔣政權會這麼狠就把他給槍斃了。希望之火常常會在槍聲響起時,才會幻滅。

 

嚴君川越獄失敗後,獄方自然有一番調房動作。黃祖堯被從二區調到一區二房。嚴君川被槍決後三個月,黃祖堯也被判死刑。一些日子後,黃祖堯又被調到第八房,正好是我囚房的對面。從鐵欄杆透視,什麼都看得到,談話也可以面對面聊。但是黃祖堯實在「惡名昭彰」,身高一百八十幾公分,孔武有力的打仔形象,沒有人敢惹他,尤其判了死刑,釘上腳鐐,到哪一房那一房的難友都跟他保持距離。同房難友都對他客客氣氣,其實就是怕他。

 

黃祖堯的鋪位他自己挑最裡面靠近另一面鐵欄的位子。那個位子後面有一條走道,看起來是孤孤單單的死角,比較不受干擾。觀察幾天後,發現同房雖然沒有人主動找他聊天,他也很傲慢似的不搭理別人,那個位子可以讓他清靜,少受干擾,其實他還另有意圖。因為沒有多久獄卒就會溜到他身旁的走道,偷偷給他香菸和辣椒。他躲在角落把香菸捲成「老鼠尾巴」,一根菸可以捲成八、九根老鼠尾巴。老鼠尾巴是用十行紙撕成七公分長,一點五公分寬,把少許菸絲放在其中,捲成老鼠尾巴的形狀。火,則是把已經沒有瓦斯的打火機卸下來的打火石,在牙刷柄鑽個小洞把打火石埋在其中。有人的製作方法是把牙刷柄烤軟,再把打火石埋入其中。要取火時,用撿到的小玻璃片擦打火石,對準從棉被抽出來的棉絮團,卡擦,火星就會把棉絮點燃。香菸、小打火石獄卒會偷偷給一點,小玻璃片則要黃祖堯放封時自己檢。不給玻璃片是因為它也可以割破皮,睜隻眼,閉隻眼讓黃祖堯自己撿,必要時獄卒也可以推卸責任。其實獄卒這樣籠絡、討好黃祖堯一定是上面授意要安撫黃祖堯的,也想拉攏關係以便要拖他出去槍斃時,有人可以稍稍扮「好人」對話兩句。獄卒對黃祖堯的姿態幾近猥褻的諂媚。黃祖堯當然也知道那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幾次瞄到獄卒給他香菸時,黃祖堯都不說聲謝謝,認為這是理當如此的。他那種不帶謝意的表情,就像面對一個不屑的奉承者的高傲神氣。遠遠地看著那種交流方式,心中都會泛起些許快意。黃鼠狼向雞拜年也要有拜年的誠意,縱然那是虛情假意,而雞也得擺出一副接受拜年的架式。我覺得黃祖堯在那一刻都表現得很上道。

 

受難者的謙恭是道德的墮落。黃祖堯最後日子的高傲,流露出政治犯應有的昂然。

 

黃祖堯最愜意的時候,也許就是他斜靠著牆,一隻腳弓起來,另一隻腳架在膝蓋上抽著「老鼠尾巴」的吸吐時候吧。他的頭微微上仰,雙眼向前凝視,不知在想什麼?也不在乎別人是否注意到他。獄卒巡查走過,眼睛會自動挪開,彷彿什麼都沒有看到,更沒有看到有人在偷抽菸。

 

黃祖堯的生活沒有融入囚人中,他總是獨自活動。八房只有我的囚房二分之一多點,也囚禁了七、八個囚犯。吃飯的時候,值日囚接過飯菜放在地板中間,黃祖堯會把他的菜盤放在旁邊,值日囚會把菜分給他。他拿了就回到自己的鋪位上吃。同房有接見送進來的菜,他不想瞧好像要避開誘惑似的,但是,如果難友把私菜分一點給他,他也會微笑接受,只是不熱情。他的防衛心似乎比其他囚人更濃。

 

他已判了死刑,罪名大家都略略知道一點點,是看過起訴書的難友當八卦閒聊透露的:他是神槍手,據說二十公尺內,蒙起雙眼,聽聲音他就能擊中目標,是狙擊手。在香港新華社做掩飾,幹特務工作久了,被國民黨的女特務色誘成功,投奔自由。國民黨特務卻從一開始就認定黃袓堯是假投誠,假裝被色誘成功,順勢到臺灣臥底,想伺機暗殺蔣家政權的政要,是真正的狠角色……。這是特務機關確認的罪行。真的?假的?難友不清楚,也不敢問他。這裡大多都是未決犯,有的才起訴,有的在上訴中,命運未卜的政治犯,防衛心特別強,猜忌心也特別濃。以匪諜案起訴的人不敢理他,怕被打小報說和匪幹黃祖堯親近,惹來一丘之貉的嫌疑,接近他會被判重判。台獨運動的被告,受國民黨宣傳影響,心底都排斥共匪。冤枉進來的人,已嚇破膽了,不碰黃祖堯最好。全房難友對他客客氣氣,心底是怕他。

 

黃祖堯一定也體會到自己已淪為兩面人,所以就一個人活。擁擠中彷彿沒有別人,即使偶爾有些互動,也是沒有意涵的機械式互動,沒有人的溫情交流其中。

 

黃祖堯的生活當然不只是抽老鼠尾巴,接受獄卒的進貢,吃飯、睡覺而已。他也和所有死囚一樣整晚都不睡,一直要到天亮吃了早餐,他才打開鋪蓋睡覺。他不像其他囚人起床後,棉被、墊被必須捲起來放在一角,全房的寢具堆成一個四方型大包包。他的鋪蓋一直捲在他的床位當靠背,隨時要睡就攤開。別的囚人都不准這樣,獄卒對黃祖堯也都不敢有任何指責。黃祖堯我行我素,和我同房的死囚很不一樣。

 

鐵欄杆的囚房就是透明,沒有任何秘密,大小便雖然有低的塑膠布拉遮,但也只有膝蓋高,蹲在那裡幹什麼縱然看不到,也可以猜得到。黃祖堯一天會到抽水馬桶好幾次。他把塑膠布拉密,蹲在那裡手前後滑動,囚人們瞄到也只瞄一眼不會再注目下去。囚人們會認為他在自慰,那很正常。解決性的問題,對死囚也是至死方休。沒有人會想偷看,更不會問。我在他的對面房,當然也會瞄到。

 

時序已進入初冬,曾經和我同房的蔡秉堃先生才被槍決,過不了幾天,和我同案的宋景松先生也被處決了。我是案頭,全監幾乎都認定我很可能也會被判死刑,等待審判,等待判決的壓力很沉重。每每想到可能會被判死刑,仍會打個寒顫,頭皮發麻,心頭一陣涼流。自然地,對死囚的舉止仍然會格外關切,別人怎麼走向斷頭台已是自己必須探索、學習的。死,只有一種生理現象,呼吸停止,心跳終止。但,死囚行刑前的腳步卻不一定完全相同。我和同房的死囚已相處一段時間了,我也很想和黃祖堯有些互動。我沒有怕,更不會拒絕,像黃祖堯同房難友般,只是我也不知道如何啟動第一步,就像喜歡一個女孩子卻不知道如何傳出心意般的那種無措。幾次他朝抽水馬桶走過來,正是朝我這個方向走時,我會對他點點頭,微笑。黃祖堯會點一下頭,卻沒有回報笑容。無論如何,我已先傳遞了友善的訊息了。

 

黃祖堯仍然我行我素,他與人交通的管道仍然只剩獄卒朝貢香菸和辣椒,幾乎不與人交談,不像其他死囚。那次,他又蹲在馬桶上,手臂又是前後滑動。這次,我的好奇已不覺得他在自慰。他站起來,沒有拉起褲子,顯然他蹲下去時並沒有脫掉褲子,當然不是大小便,更不是自慰。他的頭微微轉向我這方向,看到我正在看他。這次,他主動對我微笑,還用左手把右手長袖衛生衣拉高一點點,露出一根磨尖的筷子!

 

原來他一天多次蹲在馬桶裡是在磨筷子!押房內只有馬桶是水泥地,又有遮布。嚴君川鋸窗事件的教訓我謹記了。這次,這個秘密我不再跟人分享了。 被死囚信任是種榮耀,令人喜悅正好嫂嫂來接見送來橘子,同房分了還剩幾個,我呼叫獄卒班長請他傳送兩粒給黃祖堯。黃祖堯收了,還大聲說了一聲謝謝。看土匪黃祖堯這麼有禮貌,他們全房難友都斜頭微仰地看看黃祖堯,彷彿土匪吃錯藥了,表現突然異常了。

 

黃祖堯初審判決死刑已超過三個月了,按照這裡經驗推算,每個星期二、五他都可能會抓出去槍決了,我希望爭取時間和他有點互動。晚飯後,總是牢房內最吵雜的時候。有人在房內打圈圈散步,有人洗東西,各房也都趁這個時刻和別房的囚人隔著中間走道聊天,或空中傳訊,獄卒也不禁止。相對的牢房有人也會趁這個時候把東西丟來丟去。有時丟不準,不能伸手勾到,囚人會用毛毯丟向那個東西,蓋住它,小心翼翼地拖回來。當然做這類動作時,都得有人先把風,知道值班獄卒正跑到押房外抽菸或聊天時才能互丟東西。

 

趁著黃祖堯又到馬桶站起來,我叫他一聲「大尉」。據牢內看過他起訴書的難友相傳,黃祖堯是中共的大尉。我覺得稱呼他先生或兄什麼的,都不太尊重。我選擇以大尉稱呼,表示承認他的身分、地位。

 

我已站在鐵欄杆前。面對他最近的距離,監獄怕囚犯搞鬼做什麼勾當,押房燈光總是很亮,讓獄卒可以看到押房的一舉一動。

 

黃祖堯應聲走到鐵杆前,臉也貼著欄杆空隙把他的大鼻子都擠出鐵杆外,希望彼此可以縮小距離。我雖然主動叫了他,仍然不知道如何跟這個特殊的、行止強悍的死囚溝通。黃祖堯化解了我還不知如何啟齒的猶豫,他先開口:

 

「我在二區和施明雄同房過。」

 

「我知道。」

 

「我跟施明雄相處還不錯。」

 

「我知道。」嚴君川越獄事件後,消息已傳來大尉也參與其中。「你是五月逃亡潮來臺灣的嗎?」

 

一九六二年五月,出現從廣州等地湧入香港的逃亡人潮數以萬計,國民黨推論逃亡者大多是大躍進路線後,真正想要逃到香港尋求新希望的難民。但中共一定也會派特工人員藉機摻雜其中,趁機混進臺灣潛伏,爾虞我詐的國共鬥爭正熱烈進行中。我在保安處被偵訊時,也碰到那批逃亡潮被接到臺灣做樣板大肆宣傳、遊街,還上了當時才開播的電視,造成非常轟動的女司機梁雪麗。他經過一番宣傳利用後,就被逮捕到保安處偵訊。因為她投奔來台後,回到宿舍常常會唱「我的祖國」、「白毛女」等中共歌曲。一個成長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統 治下的年輕女孩當然只會唱她熟悉的中國歌,難道要她一來臺灣就自然像臺灣女孩唱臺灣情歌?無聊的政治迫害,這樣就把人捉起來關。半年多前,她才被判交付感訓三年,離開此地。

 

「五月逃亡潮之前,我已經被派在香港工作了。不過,我是趁那股風潮申請到臺灣的。」

 

我們獄中傳說他是被國民黨在香港的女特工色誘成功被騙到臺灣,然後加以逮捕的,顯然和事實並不相符。在國民黨特務統治下,起訴書和判決書當然不能盡信。因為那是他們羅織入罪,全面掌控詮釋權的法律文件。但是,我又不方便如此赤裸裸地對話,我轉個彎:

 

「大尉,你覺得冤枉嗎?」

 

「亂世中,很多真相、對錯很難三言兩語說清楚的。」

 

傳說中,把他稱做土匪,好像他也不是張飛形人物,外型粗獷,但不是草包,是有點墨水的。我也覺得不應該問這麼露骨、尖銳的問題。

 

「到臺灣多久才被捕?」我轉個話題。

 

「一個月多一點。」

 

「在臺灣有親友嗎?」

 

「一個都沒有。」

 

「沒有。一下了飛機,我就被國安單位人員接到他們的招待所。每天到那裡,吃喝都由他們陪著。臺灣什麼樣子我還不清楚。我去過西門町,中華商場逛過。」他在追憶,語中充滿疑惑:「最多的是,幾乎三兩天就有長官請吃飯,其實是探底。」

 

「你有請律師嗎?」

 

「我一個朋友都沒有,一個錢都沒有,怎麼請律師?我在越南、在大陸的親友現在還沒有人知道我人在哪裡。我到臺灣,國安人員就禁止我對外通訊。他們說這是對我好。等他們瞭解清楚了,才好重用我。騙人的。」

 

「政治案件請律師也沒有用。」我告訴他實情。「你有寫答辯狀嗎?」

 

「臺灣的法律我都不懂,我在法庭上有口頭答辯,他們也派了一個公設辯護給我。他在法庭也替我說好話。」

 

「公設辯護怎麼說?」

 

「他要求法庭派人到香港調查我提出的證人;最後還請求法庭酌情對我減刑。」

 

「臺灣話說,這叫請鬼拿藥單。」要求法庭酌情減刑,就等於先替被告確認了有罪!這種公設辯護人根本是幫兇!我發現自己說得太白了。「不過有請律師也沒有用,我的答辯狀都是自己寫的。」

 

「我已準備好了。」大尉突然自己轉移話題。「既入虎穴,自己得有承擔。陳智雄走的時候,表現得真英雄;宋景松很鎮定。」

 

他主動提到這兩位不久前才被槍決的台獨烈士,土匪和他們同囚二區,看得到狀況。我想到他磨尖了筷子,當然想要有所回應,只是我已學會不問這些敏感話題了。

 

「可以把起訴書、判決書等一下叫班長拿給我看看,看能不能幫什麼忙,寫寫答辯狀。」到看守所快一年了,我常常替難友捉刀寫答辯狀。傳遞起訴書、判決書是被允許的。

 

「好啊,等一下我叫班長拿給你。」他答應。「也許你替我保管,反正我已會背全文了。」

 

他知道,如果被槍決,他的東西都會被拿走,毀掉,也許他正好想把判決書交我保管,還可留點未來的下文。

 

第一次接觸就到此結束,不久,他就叫班長把起訴書、判決書都拿給我。

 

黃祖堯的起訴書和死刑判決書都只有四頁,從人別、主文、事實、理由、法條引用到三名法官並列,加起來只有兩千字不到,就判決一個人的死刑。判決書說:

 

黃祖堯一九三〇年出生於越南,現年三十二歲,是華僑。一九四六年十六歲就讀海防市華僑中學時參加了中共周邊組織「鷹社」。同年回祖籍廣東,加入中共五桂山支隊武裝工作組,擔任情報工作。一九四七年八月,加入中共「青年團」,才十七歲就擔任偵察排副排長。一九四八年十八歲時參加了共產黨,隨後奉派擔任幾項工作,參與土地改革事宜。一九五四年後調廣西地方幹部學校擔任組織幹事等職務。一九六〇年三月奉廣東省委黨部派駐香港「新華社」工作,負責情報蒐集。一九六一年五月「偽裝」投奔自由,幾經奔走,才獲准來臺灣。到臺灣之後,就在國民黨情治單位掌控中,一個月後加以逮捕,送警備總部保安處偵訊。

 

黃祖堯的案情就是如此單純,連判決書也掰不出什麼驚悚的情節。黃祖堯在保安處偵訊中,一再被迫招認是「假投誠」。黃祖堯提出香港幾個人證,希望法庭派員調查,證明他確實是中共實施大躍進後才產生失望之情,希望選擇自由,才決定投奔臺灣的。法庭拒絕查證,並以保安處覆函:「黃祖堯所提供匪諜三人線索,無具體事證,未便據以偵查。」否決了黃祖堯的求證。依自由心證判定黃祖堯是偽裝投誠,企圖到臺灣從事不法行為,判處死刑,褫奪公權終身,財產全沒收。

 

至於公設辯護人在本案只說了一句話:「被告係真誠投奔自由,軍事檢察官指為偽裝投誠,請予審酌。」這樣的公設辯護人完全是虛設。

 

如此單純的起訴書、判決書,不要十分鐘就看完了。放下判決書,不自覺地把目光投向大尉的地方,他又斜靠著背,抽著老鼠尾巴。生命走到終點,沒有家人陪伴,沒有朋友,更沒有知音,只有老鼠尾巴那濃濃的十行紙燃燒焦味和淡淡的菸圈漂浮在他魁梧的身軀旁,成為他僅有的撫慰劑和伴侶。

 

像黃祖堯這樣的人,如果就要判死刑,中國大陸何止千萬人將被蔣家屠殺?很顯然,國民黨特務一天都沒有相信過黃祖堯,到臺灣他一天自由都沒有享有過。把這樣的人誘騙來台,花了這麼多的經費、精力、人力只為了要撲殺他,這又是怎麼樣的政權?即使黃祖堯是想「假投誠,真潛伏」,但,一個政權允許它的特務機構可以如此設計誘殺,又能領取獎金,這又是一個何等邪惡的心態和制度?

 

把一個對臺灣完全陌生孤立的人,丟進審判中,偵訊人員、檢察官、法官、公設辯護全是同一系統,國民黨的人馬。這是什麼時代的審判程式?

 

一審判決後,黃祖堯聲請覆判,已沒有辯護人,也沒有輔佐人協助。等待覆判的日子,就是等死的日子。只要白天沒有收到發回更審的判決書,每個黑夜都可能是最後一夜!孤零零的黃祖堯,承受的折磨何止殘酷而已?雖然牢房每個人都像待宰的雞羊,黃祖堯顯然格外孤單……。

 

各房的囚人們開始一個個把鋪位打開,一個貼著一個,小心翼翼地不要越界侵佔了鄰囚的床位。每個囚人都盡量擠出輕鬆、不在意的表情,送走了「等待的一天」再迎接另一個「等待的一天」。等待什麼?希望吧!黃祖堯在希望什麼?

 

絕望是生命最殘忍的殺手,它幾乎無堅不摧。一個被絕望纏住的人,會失去理想,勇氣會流光,智慧會失蹤,有品的人會下流,上進的人會墮落。拒絕絕望是死囚、是絕境者昇華的唯一生路。墮落的人,往往不是被敵手擊倒,而是讓自己的絕望摧毀了自己。

 

 

希望之火,永遠必須自燃。

 

幾乎全監獄都對土匪黃祖堯有惡劣的傳聞下,我只想知道一個將死的政治犯,是不是已經被絕望吞噬了?

 

今夜對話的時機已過去了囚人們在燈光下要睡了,是不宜再做任何交流,雖然黃祖堯像所有死囚一樣,整夜不眠,整夜聽聞,觀察動靜,好做應變。夜,囚人入眠後,也許也是他最甜美的時刻,讓往事戀情、美事重回腦海。人,最珍貴,不毀、不朽的資產,絕對不是家財萬貫,不是豪宅,不是黃金、股票、紙鈔、權勢,它們在你淪為囚人時,一切都已遠逝,無法享用。這時,人才會領會到美好往事是你唯一的財富。只有美好往事,你在如此孤獨的死亡邊緣,才能不離不棄,隨時聽你差遣,重回你的生命中。韓若春先生已致意過幾次,如果睡在我身旁的他,突然有了大動作,提醒我,請我體諒。他暗示,那是他和心愛的妻子神交的時刻……。

 

夜晚,是囚人最自由的時刻,亦是死囚重溫幸福的時刻。天亮後,冷酷,又將全面籠罩。悲情,總是糾纏著這裡的每個囚人。這是白色恐怖統治中獨裁者賞賜給他的子民的特殊厚禮。

 

第二天早飯後輪到我們押房放封的時刻,我故意蹲在馬桶,告訴班長我不出去放封。房內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站起來靠近欄杆,黃祖堯已猜到我不放封的動機了,他主動也走下床鋪,來到鐵杆前。

 

「我全看了。」我先開口,要談死刑判決內容,對當事人壓力之大,讓人拙於表達。

 

大尉沉默不語,這不是他表達高論的時刻。初審判決已超過三個月了,情緒語言、動作該發洩的,都發洩了。是該面對的時候了。

 

「要不要我幫忙寫辯護狀?」我由衷想幫些忙,不要放棄希望。

 

「沒有用了。」大尉很平靜,擠出鐵杆的鼻孔隨著一口深呼吸縮小,又隨著吐氣而恢復。蒼白的臉龐,不是因恐懼,而是快兩年來的不見天日,少被紫外線照射的結果。營養不良,也許也是主因之一。

 

「如果有用,也不必發展到這種地步。」大尉不等我回答,自己就替這場瀕死者的徒勞掙扎畫下休止符………

 

牢裡晚飯吃的很早,下午五點鐘就收碗盤了。外役要收拾廚房回押房。囚人們也結束一天的動物性活動。晚飯後,值日囚外,囚人會在木板床上打圈圈散步、聊聊。七點左右是有錢人的宵夜時間,福利社的外役會賣牛肉麵、豆腐乾、滷蛋之類的宵夜。關久了的囚人大多沒有什麼錢了。我算是「有錢人」之一。媽媽每個月匯寄兩百塊給我,三兄弟關在這裡,一人兩百,一個月六百元,也是很大的花費。那時一個少尉軍官月薪才三百二十元,而一碗牛肉麵這裡要賣五塊錢。兩百塊還要買肥皂、牙膏、牙刷、衛生紙、筆、紙等等。這些東西牢中福利社還要賺一點,所以東西都比外面貴。一個禮拜能享受一碗牛肉麵的囚人並不多。

 

那夜,在房內打圈圈時,外役端了兩碗牛肉麵來,「韓若春、施明德,二區有人請你們吃牛肉麵。」

 

押房裡偶爾會有請來請去的事,家有喜事,或輕判,或表示關懷、敬意,請一碗五塊錢的牛肉麵算是頂級的好意了。

 

韓若春先生已經釘上腳鐐一年多了,是死刑案中少見拖這麼久還未決的。韓先生在押房內頗受同情與尊敬,常常會有難友請他吃牛肉麵。由於戴上腳鐐,他吃東西常常在他的床位上,架起紙糊的「桌子」和「桌面」。我則很習慣地接過牛肉麵就坐在床沿,雙腳吊在床外下垂,享受牛肉麵。牢飯粗糙,不香、乏味,牛肉麵比山珍海味還誘人。

 

美食常會在當下攫住享用者的注意力,囚人必須學會集中於某個焦點,以免悲喜交加,讓淚滴入食物中。這類鏡頭,囚人生涯中是常有的。

 

當我全心全意享用牛肉麵,捧著碗,大口喝湯嚥下時,猛然抬頭前望。黃祖堯竟站在對面,目視著我的麵碗,也幾乎跟我同步嚥下口水。

 

那是被狠捶的剎那!永遠無法抹去的影像。

 

我極端自責,為什麼獨自坐在這裡享用,沒有注意到周遭的狀況,黃祖堯一定很想吃,沒有錢買,沒有人請他吃,這不是貪嘴,牢飯吃久了,即便是一般人的家常飲食都會是美味。

 

此刻,我也不能說要分給他吃,事實上,碗中也只剩下紅燒牛肉湯的湯汁了。我又不能閃掉交織的眼神,也不能釋懷地微笑言語。黃祖堯大概也覺得自己剛吞嚥口水的「失態」,也不好轉頭就上床。他假裝做了個再嚥一口口水的動作,來掩飾剛才條件反射式的吞嚥反應,對我點頭做個尶尬的一笑。

 

當下我決定明天一定要請他吃一碗,自己也再吃一碗,兩個人就可以相對嚼食牛肉麵!

 

大尉回到他的床位,點燃老鼠尾巴。他沒有牛肉麵,卻有囚人們少有的老鼠尾巴。

我,那夜只能讓羞愧之情緊緊糾纏。

 

第二天晚上,外役進來徵詢是否有人要訂宵夜時,我正好蹲在馬桶上,我本來可以把頭伸高些對外役下訂單卻覺得不雅而作罷,我是個很惜臉皮的人。心中再告訴自己:「明天晚上一定要請黃祖堯吃牛肉麵!」

 

那夜,我沒有吃牛肉麵,也沒有人請他。

 

臨睡前,我們又站在欄杆前談話。

 

那夜,我睡得很沉。

 

當我被推醒時,押區內的走道中已站滿獄卒,獄卒和黃祖堯在對峙中了!一定是韓若春推醒我的,他也坐了起來,全房的囚人們也都坐了起來,面視著走道……。

對峙中沒有人的聲音,緊張的氣氛反而呈現著肅靜,連獄吏們移動的腳步聲都清晰可辨。黃祖堯全身衣著整齊,人已昂立床下,雙手握住兩把削尖的筷子,一手各有十隻左右,顯然這就是他每天多次蹲在馬桶的傑作,顯然他被調到第八房後,就不放封是防止這些武器被搜走。黃祖堯嚴肅地睜大雙眼,目中閃射著死士的凶神狠勁,雙唇因為牙床咬緊而抿合。

 

從沒有看過有這麼多官兵湧進押房,連特務頭子蔣經國視察時,都沒有這麼大陣仗。站在第一線的監獄官鄭華,副監獄官和幾名獄中最魁梧的士官、所長、副所長還有幾名不熟的憲兵軍官,檢察官也進來了。

 

「黃先生,我們只是奉命行事的人,不要為難我們好嗎?合作一下好嗎?」終於有人打破沉默,是常常堆著笑臉不常進押區,也不會斥責人的少校副所長說話,一個臺灣人軍官。

 

你們的奉命行事,卻是要別人的命,像納粹集中營中的納粹,要求猶太自己排隊赴死,你們要求死囚配合、合作?這種話竟然也說得出口。

 

黃祖堯一句都沒有回答,只是瞪視著全域。

 

有一個士官,也就是常常拿香菸給黃祖堯的獄卒班長,趨前想打開牢鎖……。

黃祖堯一個箭步跳到鎖前,手中尖筷高舉起,對準牢門口。

 

「還不准開!」黃祖堯叱喝一聲。獄卒應聲後退,退到幾步遙。

 

僵局持續中,押區各房囚人全醒了,注視著這一幕,沒人預知會怎樣收場。一直討厭黃祖堯,叫他土匪的人,這時都暗自盼望土匪會演出精采劇,把獄卒幹掉一兩個吧。

 

「拿竹竿來。」所長下令。

 

這時,竟然不敢拿刺刀槍來,怕被黃祖堯搶走。

 

黃祖堯同房的囚人最緊張,平常對土匪不搭理的人怕被報復;其他怕被土匪挾做人質,有的怕對峙中如果動刀動槍會被波及,全房囚人退縮到一個角落把棉被拉緊遮身,驚恐萬分。

 

「不用怕!我不會傷害你們。」黃祖堯瞄到同房囚人的驚惶狀,也許要安定後方,免得囚人配合獄方合力對付他,也許純然在釋出善意,他說:「我們的立場雖然不同,但利害是一致的!蔣介石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我相信黃祖堯已安撫了同房背後的可能變數了,他可以全心對付外敵了,只是不知道最後會怎麼收場。

 

押房外仍是一片漆黑的夜空,大概凌晨五點還不到,押區內燈火通明。死囚與劊子手相互對視,獄卒的目光毫無鬥志,死囚一臉死鬥的殺氣。

 

四、五根曬衣服的長竹竿拿來了。獄卒兵分前後,想從腹背捅刺黃祖堯。竹杆插入鐵柵縫之後,能靈活施展的空間有限,幾度還差點被黃祖堯放下尖筷的手搶住!

 

「不要用竹竿了,被搶走了更麻煩。」一個官員下了決定。

 

獄方束手。全押房的囚人都肅然目視。每個牢房都有人走下床,擠在鐵柵前看這一幕。以往獄卒們來抓死囚是三、五分鐘就把死囚捉走了,囚人們驚魂未定,戲就結束了。這次,囚人們終於都可以目睹,而獄卒們正集中心神在對付大尉,也無心斥責囚人旁觀,反正各牢房鐵門仍深鎖著。

 

「黃先生,不要為難我們嘛,我們只是奉命行事。」監獄官站在一丈外,遠遠地不敢靠近,深怕被土匪手中的尖筷刺中。

 

大尉連瞧都不瞧一眼,他橫掃了各牢房難友。

 

他挺直腰桿,開口唱歌,竟是「國際歌」,聲音宏亮,好嗓門!不只這個押區,二區、外役區一定都聽得到,尤其凌晨天仍未亮的時刻!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為真理而鬥爭!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

奴隸們起來起來!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

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這是最後的鬥爭,

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這是最後的鬥爭,

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創造人類的幸福,

全靠我們自己!

我們要奪回勞動果實,

讓思想衝破牢籠!

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

趁熱打鐵才會成功!」

 

全押房靜靜聽大尉黃祖堯高歌,獄卒們也被迫聆聽,那是他們在蔣介石集團下不敢聽,也聽不到的歌。

黃祖堯高歌後,高呼:

「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

「中國共產黨萬歲!」

「毛主席萬歲!」

黃祖堯呼喊口號時,也高舉右手。

黃祖堯完成了就義儀式後,把雙手的尖筷摔在地上。

 

「開門!」

 

獄卒們站在原地,不敢有動作。

 

「開門!」死囚再次凜然叱喝:「我叫你們開門就開門!」

 

劊子手們才懦懦地、怯怯地,帶著防衛的懦夫表情移動腳步,一邊看著黃祖堯,頭還往後傾躱,一邊開鎖。

 

鎖打開,獄卒全後退,做防衛狀。全部獄吏擺出應變的架式,像要打群架。

 

黃祖堯自己推開牢門低身走出來,不低頭彎腰,而是膝蓋下彎,屁股下蹲,頭跟胸筆直,展示不低頭狀態。出了牢門,大尉主動把雙手伸到背後,做出任憑銬手狀,人挺立,氣昂昂。

 

銬住黃祖堯,獄官們一個個舒了口氣,面無表情。他們擒住了死囚,精神卻被死囚擊潰了。

 

大尉就在我面前的走道上,他突然調頭瞪了站在鐵柵內的我,似乎在說:「老弟,接下來,看你的了。」

 

大尉的目光像一道凜冽的電流,夾帶著光與熱射進我的身軀及神經,彷彿被加持和著魔似的,我全身被某種力道充塞,我被條件反射作用彈動,身體挺直,舉起右手,向大尉行了個最敬禮!是向勇敢的烈士致敬!

 

他被押走了。獄卒們沒有羞侮他,大尉挺挺地走完他人生最後的腳步,腳鐐拖地聲最後也消逝了……。

 

天還沒有亮,獄卒們把所有押區的門全鎖上,官兵全聚在運動場上,三三兩兩,不是開會,不是訓話,像是自動想要抖掉身心的寒氣似的。每一個獄官、獄卒都看不到往常的囂張霸氣,個個都像行屍走肉,垂頭看著水泥地上空無一物的地面……。

 

沒有官兵的押區,囚人們彷彿看了一場實境劇場的演出。戲結束了並沒有激起什麼漣漪,不斷被捶打過的心靈已比較冷酷、堅實,回顧現實,每個囚人都有自己的苦汁必須吞飲,很少人敢表態,同情心、敵愾情在這裡很少燃起……。也許因為剛剛實在太激情了,囚人也必須更努力撫平自己。

 

我走回自己的床位,激情卻很難一下子撫平。第一個湧上腦海的,竟是責怪自己:

「昨夜,怎麼沒有請他吃一碗牛肉麵!」

 

從那刻起,我永遠記得人生無常,機會稍縱即逝。如果有你想做或覺得該做的事,立刻就去做!人生不會永遠有下次機會的。

 

不管怎樣,殺人的早上囚人們都會有個禁食的早上,外役把我們沒有動過的食物收走,大家的情緒仍沒有平息時,沉默寂靜仍在,剛剛那群懦夫的官兵突然都湧現在我們的牢房前。

 

「查房!」監獄官鄭華已換了另一個臉譜又神氣活現起來。一頓早餐的時間他們又回神了。

 

「施明德把你的東西搬到外面來」。

 

我把我的東西全搬到走道上,鄭華說:

 

「黃祖堯有沒有交代什麼東西給你保管?自己拿出來,不拿出來,等一下被我查到就有你好看的。」

 

「你搜啊」我懶得回應。轉頭看看,幾個獄卒在房內翻來翻去像在找遺書似的。這種搜房已習慣了,我們連不耐煩的表情都懶得做了。黃祖堯的起訴書和判決書我早已送進儲藏室了。

 

心中突然又想到老蓋走的那天沒有答案的疑問:

 

「誰來替黃祖堯收屍?」

 

他的家人一定也不知道他今天已經走了。也許正像那句詩: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

 

這一天,是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五。他們殺人,總是在星期二、星期五。

 

(黃祖堯槍決前)

 

(黃祖堯槍決後)

 

 

(施明德精神上的朋友如欲獲得這份珍藏贈品,請查閱「施明德文化基金會」網站,點選「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心存敵意者勿碰。)

 

【施明德自白】

●解鎖50年的牢獄記憶 我只是想向受難者致敬

●台灣早已是獨立國家 兩個中國也是台獨

●恨的力量遠比愛強烈 我還聞得到死牢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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