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五月，年僅39歲的馬克宏在第二輪選舉投票中，以大幅度選票，擊敗極右派「民族陣線」(Front national)候選人勒朋，贏得法國總統寶座。一個多月後，他領導的新政黨「共和前進」(En March)也乘勝追擊，拿下國會過半席次。初生之犢不畏虎的馬克宏立即展現在外交上的強烈企圖心，與德國總理梅克爾交心，和美國總統川普角力，被國際輿論視為歐洲未來具影響力的領導人物。

但也不過才一年多後，馬克宏卻在政治路上栽了大跟斗。他決定增加燃料稅的決策，引爆了兩個月來的「黃背心」(Yellow Vest)抗議示威活動。馬克宏起初低估「黃背心」的後座力，還採取強力壓制行動，此舉更為廣大中下階層民眾對政府的長積累積不滿情緒，添加怨怒的柴火。

原本只是針對燃料稅反彈的「黃背心」運動，一舉擴大為全國對於馬克宏的憤怒民意，終於逼得這位天之驕子也不得不低頭道歉，延後燃料稅的徵收，也做出更關照民意的新政策。

法國「黃背心」運動與歐美這幾年來「反建制」(Anti-establishment)與極端右派興起的社會背景略有關聯，但演進的過程卻大相逕庭。舉凡兩年前「英國獨立黨」(UK Independence Party)力主「脫歐」，義大利的「五星運動」(Five Star Movement)以及德國極右派的「另類選擇黨」(AfD)皆挾著「反體制」的倡議，在政壇攻城掠地。而川普競選也是高唱「反體制」，助長這股國際潮流。

所有政治都是地方政治

但「黃背心」運動不像極右派高舉「反移民」的種族大旗，也不依附特定政黨領導，更不受民族情緒與民粹主義左右。它反而是一種自發性與自決性的公民意識覺醒，反映出基層民眾對於薪資、收入等最基本經濟需求的不滿。它同時也具有貧富差距與城鄉差距擴大所造成的相對剝奪感。

換言之，「黃背心」運動較屬於政治界的日常真理之一：所有政治都是地方政治(All politics is local)。當民眾的荷包變得愈來愈薄，而政府欲再拿走更多民眾辛苦賺來的錢，無論政策目標如何官冕堂皇(例如馬克宏要增燃料稅的理由是為因應氣候變遷與節能減碳)，若是推動改革的過程不過周延，民意能夠載舟，也能讓政治人物覆舟。此時領導人、政黨以及政府建制就成為全民公敵，再加上社群媒體容易號召集結的快速傳播效率，才讓馬克宏嚐到民意的殘忍反撲。

但這股法國基層民眾積累已久的挫折感來自何處？幾項數據背後代表的事實可以說明一切。

首先，法國早已邁向歐洲國家都經歷的貧富差距擴大危機。全國前20%的有錢人的收入是20%最窮人收入近五倍之多。法國排名前1%的富豪所得，就占全國經濟與財富的20%。根據調查，法國民眾每個月的平均收入為1,700歐元(台幣不到六萬元)，亦即有半數法國人民未能達到如此月收入標準。

這也構成「黃背心」運動雖然一開始僅鎖定單一議題，也欠缺主導者，卻能快速引發民意共鳴的深層社會動能。它直接觸及民眾最「有感」的房租、貸款、學費以及油錢等日常開銷。

其次，儘管法國是僅次於英國和德國的歐洲第三大經濟體，但法國的經濟成長率已經停滯十年，即使經過幾年前的歐元風暴之後，法國經濟略有起色，卻陷入貧富不均的潛在危機。多數長期工作遭到取消，取而代之的是臨時工。一年多前馬克宏正是打著「經濟牌」擄獲法國選民青睞，上任來也讓法國經濟成長率微升至1.8%，但終究仍無法解決社會底層民眾的相對剝奪感。

復其次，法國的失業率維持在9%到11%之間，比起希臘、西班牙、義大利算是好，但只達德國的一半。馬克宏上任之初承諾要在2022年總統大選時，將失業率降至7%。欲達此一目標，法國經濟成長率在未來四年，每年必須成長1.7%才行。他的確也做出若干努力來修改勞工法規，保障勞工聘用與解雇的權利，但此一改革需要長時間才能看見成效。

嚐到民意殘忍反撲的馬克宏。（湯森路透）

忽略積怨已久的不平情緒

最後，推倒馬克宏領導的另一根稻草就是他替富人減稅。他的政策理論是為了刺激經濟，但在作法上卻只運用在有錢人的房產股權上，而非擁有的資產。這也讓「黃背心」運動形塑出「馬克宏站在有錢人這一邊」的社會形象。尤有甚者，馬克宏替富人減稅之舉，在過去一年並未反映在消費力的提升，反而讓七成的民眾承受荷包被扒一層皮的感受。

總而言之，「黃背心」運動只是法國社會民心思變與經濟結構貧富不均擴大的導火線，它代表的是多數法國人民生活水準下降以及收入不敷開銷的事實。這些都是民眾最關心的議題，偏偏馬克宏在高舉改革大旗之際，忽略這股積怨已久的不平情緒。

再加上馬克宏反應過慢、讓步也太少，使得他的民意支持度快速跌到谷底。一年多前馬克宏的競選口號正是以「革命」之姿，以改革者自居，打倒了法國兩大政黨。但他卻在一年多後，同樣以「建制者」的身份，遭遇來自法國社會民意的教訓，國內支持度在兩成徘徊。

基於國會優勢與憲法保障，馬克宏提前下台的可能性不高，但經此領導危機，若他不思調整領導風格，改善與民眾溝通的技巧，一年前的天之驕子，也可能很快墜入凡塵，甚至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馬克宏的困境，也是全球領導人的殷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