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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弋丰專欄:瓜地馬拉是台灣一面奇妙的鏡子

藍弋丰 2019年08月20日 07:00:00
瓜地馬拉新總統賈麥岱本人克服殘疾、屢敗屢戰,一開始只有14%支持度,最後竟能當上總統。(湯森路透)

瓜地馬拉新總統賈麥岱本人克服殘疾、屢敗屢戰,一開始只有14%支持度,最後竟能當上總統。(湯森路透)

「永遠的總統候選人」當選了

 

瓜地馬拉是我國少數僅存的友邦,近來總統大選結果出爐,外交部稱當選人賈麥岱(Alejandro Giammattei)是我國長年的好友,並第一時間祝賀,部分報導提到賈麥岱屬於保守派,支持死刑,對手前第一夫人珊卓托雷斯(Sandra Torres)則是左派社會主義者,就這樣了,畢竟,說是友邦,誰關心遠在地球另一篇的窮困小國呢?

 

其實賈麥岱的當選可說是故事性十足,其經歷之曲折,足以寫成勵志文學,甚至許多國內政治人物都能好好利用他的故事:對於弱勢族群來說,他因為罹患多發性硬化症,需要拄著拐杖的殘疾身分,卻能一路在政壇上奮戰攻上大位,可激勵人心;對於柯文哲來說,可引用賈麥岱也是醫學訓練出身,還是外科醫師;對許多曾經遭過牢獄之災的政治人物來說,他曾經主管監獄,管到自己也進監獄;對於參選總統四次而被譏為「永遠的總統候選人」的宋楚瑜來說,賈麥岱的故事或可幫他洗刷名譽,因為賈麥岱本來同樣是「永遠的總統候選人」。

 

賈麥岱過去兩度挑戰首都市長,三度於2007、2011、2015年挑戰總統,結果都慘遭敗北,2019年捲土重來,雖然第一輪投票僅得14%選票,還遠遠落後對手珊卓托雷斯的25.54%選票,但是進入第二輪,反而以58%選票大勝珊卓托雷斯的42%選票。同時在國會選舉中,賈麥岱的「加油黨」(Vamos,西語「我們上吧!」的意思,並且是運動賽事時加油用語)以8%選票在160席中取得16席,可說在國會有了一定的支點。

 

賈麥岱本人克服殘疾、屢敗屢戰,以14%支持度最後竟能當上總統的故事固然是「超展開」,不過,瓜地馬拉走到這一步,其民主發展史,也是曲折離奇,「劇情」相較之下,完全不顯遜色。

 

戰後瓜地馬拉本來擁有民主,1944年,瓜地馬拉中產階級與學生發動起義推翻了獨裁政權,建立民主國家,第一任總統是哲學系教授出身的阿瑞瓦羅(Juan José Arévalo),阿瑞瓦羅提倡「阿瑞瓦羅主義」(Arevalismo)的精神社會主義,在二戰後的冷戰氣氛中,受到美國強烈懷疑他親近共產陣營,不過阿瑞瓦羅認為「共產主義違反人性,違反人的心理」任內打壓共產黨,且並未進行激進的土地改革,因此美國尚可忍受,阿瑞瓦羅雖經歷25次政變,最終仍順利將政權以民主方式交給國防部長阿本茲(Jacobo Árbenz)。

 

總是規劃好的人當選

 

原本這應該是瓜地馬拉民主發展的開始,然而,阿本茲雖然並沒有要把瓜地馬拉共產化的意圖,任內卻讓共產黨化身的瓜地馬拉勞動黨合法化,觸動美國敏感的神經,又進行激進的土地改革,直指美國企業聯合水果公司(United Fruit Company),聯合水果公司是瓜地馬拉最大地主,擁有瓜地馬拉最大港口,其龐大資產主要是在獨裁時代與獨裁者勾結而大為發展,每年公司利潤是瓜地馬拉財政收入兩倍,瓜地馬拉人普遍認為需要「轉型正義」。

 

改革的結果,聯合水果公司不甘損失,在華府大肆遊說,稱阿本茲親共、妨礙美國利益,杜魯門時代中情局一度要資助政變推翻阿本茲,最終喊停,但是到了麥卡錫主義盛行的艾森豪任內,艾森豪認為要主動逼退共產擴張,而不只是被動防堵,於是在1954年資助發動政變,阿本茲辭職下台。當時人在瓜地馬拉的切格瓦拉,震驚於美國竟然如此粗暴的推翻阿本茲政權,從此堅定必須以共產主義打倒美國及其附庸的信念,踏上革命之路。

 

瓜地馬拉的戰後民主就此夭折,陷入軍事獨裁專制,雖然有選舉,但總是規劃好的人當選(台灣經歷過戒嚴時期的世代都很熟悉),獨裁權力很快帶來嚴重的貪腐問題,事態還往更糟的方向發展。

 

中情局資助的卡斯蒂羅(Castillo Armas)在1957年遭到自己的衛隊成員刺殺,繼任的伊迪哥拉斯(Miguel Ydígoras Fuentes)更為獨斷獨行,政治更為腐敗,加上允許美國在瓜地馬拉訓練日後1961年豬玀灣事件入侵古巴的部隊,引起國家主權喪失的疑慮,左派反對者結合年輕軍官,醞釀於1960年發起武裝革命,雖然革命基地遭美國轟炸而失敗,但革命軍逃到宏都拉斯後,1962年整軍回到瓜地馬拉,瓜地馬拉從此陷入長年內戰,直到1996年才正式停戰。軍政府在美國支援下,為了打壓「共產叛軍」進行高壓統治,甚至綁架、凌虐、暗殺反對者,進入白色恐怖時代(台灣對此也很熟悉)。

 

伊迪哥拉斯因為豬玀灣事件的失利,失去美國關愛的眼神,在1963年遭自己的國防部長裴拉塔(Enrique Peralta Azurdia)推翻下台,裴拉塔於1966年交班給瓜地馬拉執政最久的獨裁者孟德茲(Julio César Méndez Montenegro),期間是瓜地馬拉白色恐怖最高峰,孟德茲手下歐索里歐(Carlos Manuel Arana Osorio)是最無情的劊子手,1970年歐索里歐在軍方的支持下接班,更是變本加厲,兩人任內,估計有4.2萬名瓜地馬拉人民「人間蒸發」,但真正殺死的共產游擊隊卻遠少於人民犧牲的人數。

 

瓜地馬拉曾陷入軍事獨裁專制,雖然有選舉,但總是規劃好的人當選。(維基百科)

 

國家「來到崩潰邊緣」

 

諷刺的是,連續幾任軍人總統後,又是政變為瓜地馬拉帶來民主契機,蒙特將軍於1982年發動政變奪取政權,隨即於1983年遭國防部長梅希亞‧維多雷(Óscar Humberto Mejía Víctores)政變推翻,在梅希亞‧維多雷推動下,瓜地馬拉開始民主化進程,制定新憲法,並於1986年選出了非軍方出身的下一任總統,開啟瓜地馬拉的現代民主時代。地球的另一端,台灣於隔年1987年解嚴,這個同時性並非巧合,多數冷戰時期美國支持的獨裁政權都在這幾年間民主化,其根本原因在於1985年冷戰開始融冰,美國對待這些獨裁政權的態度改變。

 

瓜地馬拉的民主在震盪中前進,1993年民選總統塞拉諾(Jorge Antonio Serrano Elías)發動自我政變,以打擊腐敗為理由,宣布中止憲法、解散國會和最高法院,引發1993年瓜地馬拉憲政危機,瓜國各黨派全面反對,國際施加壓力,軍方更不支持,塞拉諾只好黯然下台,繼任的副總統也在國際壓力下辭職,由聯合國屬意的德萊昂(Ramiro de León Carpio)接任,進行恢復民主的工程。

 

民主時代的瓜地馬拉一開始也是進入國人很熟悉的兩大黨模式,由國家前進黨(National Advancement Party)與瓜地馬拉共和前線(Guatemalan Republican Front)輪流擔任執政黨與最大在野黨,其他小黨無足輕重,國家前進黨阿祖(Álvaro Arzú)總統推動許多基礎建設,卻因為黑道與腐敗橫行使得國家「來到崩潰邊緣」,如此批評的瓜地馬拉共和前線,誓言要反貪腐,卻不但沒能解決黑金問題,還自己涉及貪汙跨國洗錢,在海外多國設立多個可疑銀行帳戶,可疑款項總計超過10億美元。

 

「海角十億」讓瓜地馬拉人民回頭選擇老面孔:曾經在阿祖政權下擔任過首都市長的貝爾赫(Óscar José Rafael Berger Perdomo),這個貝爾赫卻在2005年史坦颶風來襲造成1500人喪生,3000人失蹤,全國遭受重創的時候,發表名言「沒那麼糟,窮人很習慣這種生活了。」(有沒有覺得跟「把你們當人看」有異曲同工之妙?),2007年,瓜地馬拉人民換成選擇上次是貝爾赫手下敗將的科洛姆,成為瓜地馬拉53年來首位左翼總統。

 

科洛姆誓言打擊貧窮與犯罪,大舉提升社會福利,反對死刑,立法保護婦女與兒童,提倡種種進步價值的外表下,國家數十年的沉痾卻沒有太多改進,政府更牽涉貪腐,後來於2018年導致他入獄受調查,更嚴重的是科洛姆對權力戀棧,在瓜地馬拉總統不能連任的情況下,竟然想推出太太來繼任,也就是如今的敗選人珊卓托雷斯。

這個歪主意當然遭全國反對,造成2007年大選科洛姆的政黨推不出候選人,使得德萊昂時代擔任軍情局長的裴瑞茲(Otto Fernando Pérez Molina)當選,後來在2015年遭聯合國等國際調查海關貪污醜聞而下台。

 

台灣一面奇妙的鏡子

 

到此時,瓜地馬拉的舊兩大黨已經成為席次只剩一兩席的可憐小黨,新的兩大黨之中,貝爾赫2003年合併三小黨成立的全國大聯盟(Grand National Alliance)在任內就開始分崩離析,科洛姆的國家希望聯盟(National Unity of Hope)雖然一直能維持第二甚至第一大黨的位置,但再也拿不到執政權。

 

科洛姆的左派執政經驗給人印象實在太差,裴瑞茲又成為國際醜聞,瓜地馬拉人民對傳統政治已經感到絕望,決心嘗試不同選擇,2015年選出喜劇演員出身的莫拉雷斯,儘管這位得到蔡英文總統頒發采玉大勳章的總統任內也是貪腐疑雲重重,瓜地馬拉人民在2019年仍選出醫師出身只管過監獄的賈麥岱,傳統有經驗的政治人物代表,珊卓托雷斯,兩次都在第二輪大幅度慘敗,顯示瓜地馬拉人民拋棄舊政治的信念堅定不移。

 

如今國際上主要關心賈麥岱要如何跟川普談判移民協定問題,以及該如何改善六成人民都生活在貧窮線以下的經濟困境,但除此之外,還值得思考的是:地理歷史背景與台灣相差極大的瓜地馬拉,戰後卻都一樣經歷白色恐怖到民主化的過程(當然,還有很多其他國家都有類似歷程),如今,瓜地馬拉身為第三世界國家,社會經濟人文與歐美有極大落差,卻也一樣和歐美各國相同,吹起「非典型」政治人物風潮,唾棄舊有的政治菁英。這代表著,歷史發展的全球化風潮,並不分地域與貧富。

 

瓜地馬拉由於總統不能連任,政黨輪替速度比台灣快一倍,過去經歷的人選特性與過程有似曾相識之處,那是否能用來預測台灣政局的未來?瓜地馬拉,是否不僅僅只是地球另一邊的貧窮友邦,而是一面奇妙的鏡子?就端看我們怎麼拿它來照了。

 

時任外交部次長的劉德立(右)2018年會晤瓜地馬拉大使亞谷華(左)。(圖片取自外交部網站)

 

※作者台大醫學系畢業後,轉行出版、產業分析、業餘歷史研究,著有《橡皮推翻了滿清》、《明騎西行記》等書,譯作有《紙牌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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