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社會黑化—《鬼推磨》書摘之五

蘇曉康 2019年11月11日 00:02:00
被薄熙來殺掉的重慶市公安局長文強說,現在的官員比國民黨還壞,我不過是其中一員罷了。把我變成這個樣子的是這個社會,這個制度。(湯森路透)

被薄熙來殺掉的重慶市公安局長文強說,現在的官員比國民黨還壞,我不過是其中一員罷了。把我變成這個樣子的是這個社會,這個制度。(湯森路透)

清末有四大「譴責小說」,其中吳研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寫了三教九流的二百個畸異小故事,他要能活到一百多年後,看到生意場變屠宰場,定會忍不住寫一部續集,也必定會寫蜀中幾樁官商血仇撕殺大案。

 

追朔始末,還得回到2006年3月17日上午,三十年來中國商界最悲催的一幕,期貨大腕、億萬富豪袁寶璟,身披雪白哈達,跟妻子卓瑪訣別,在遼陽市被注射藥物處死,同一天被處死的,還有他哥哥袁寶琦、堂兄袁寶森,另一個堂兄弟袁寶福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袁氏一家幾被滅門。

 

此乃一「雇兇殺人」案。有「北京李嘉誠」之稱大連人袁寶璟,1996年底在四川廣漢炒期貨,將高粱炒到了2000元/噸,此刻川人劉漢帶了大量資本回來炒高粱,只做了幾個單子,高粱價格大跌,袁寶璟不得不平倉走人。這樁交易劉漢獲利2000萬元,袁寶璟則損失了9000萬元,兩人從此結怨。

 

袁寶璟手下,有個叫汪興的,曾是遼陽市公安局刑警隊隊長,跟袁說:「這口氣怎麼能咽?要教訓教訓他。」袁寶璟答應「出口氣」,但叫他小心。結果汪興花了16萬元雇了兩個殺手來到成都,趁劉漢剛從酒店出來,朝他開了兩槍,都沒有打中。事後袁寶璟給了汪興100萬元,令其自己創業,汪興卻賠錢敗家,又拿雇兇殺人事要脅袁家,2003年10月袁寶森用雙筒獵槍打死汪興。

 

這廂,劉漢趁勢抓住機會滅殺袁氏,因為他當初便知道袁家派人來殺他。2006年袁寶璟「雇兇殺人」案爆發,三兄弟被判死刑,袁寶璟捐出一家印尼石油公司40%的股份,總價值約500個億,希望減刑,絲毫不起作用,因為劉漢諳通政法委書記周永康。原來劉漢早在2001年就結識周永康之子周濱,出資幫他在蜀中發橫財,亦能通過他公權私用、官報私仇。

 

至此,劉漢獨步蜀中,他將漢龍集團總部遷至成都,進入礦產、電力、證券、股票等行業,牟取暴利,十幾年間積累資產近400億元,並肆意以黑社會方式擴張地盤,在成都、德陽、綿陽等地用金錢鋪路,向地方滲透,獲取四川省政協常委等各類頭銜,膨脹成為一個黑金帝國。其間,劉漢及其兄弟劉維等人,已背上9條人命,重傷15人……。

 

然而他未料者,袁寶璟妻子卓瑪,著名的藏族舞蹈家,重金雇傭三名私家偵探,數年來潛伏成都調查漢龍集團,耗資數百萬,搜羅大量證據,然後通過文藝界朋友,將材料遞交給歌唱家彭麗媛,下文便不言而喻了。2014年劉漢團夥以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以及故意殺人罪等案件,一共36人被抓,劉漢、劉維等5人被判處死刑。

 

別看袁寶璟、劉漢是身價百億的商界大腕,他們都有「第一桶金」,即「327國債期貨事件」,1995年2月23日,因財政部透露了絕密消息,金融叢林的動物們,有的慘敗滅頂,有的一夜暴富,四大贏家是:28歲的魏東、29歲的袁寶璟、34歲的周正毅、30歲的劉漢,一舉實現資本原始積累,稱霸一方;四人最終的悲劇:魏東跳樓身亡、袁寶璟四兄弟三人死刑一人死緩、周正毅鋃鐺入獄16年、劉漢兄弟被判極刑。

 

更甚者,袁劉一戰,兩敗俱傷,演出的只是一幕前臺戲,滾滾暴利也只演繹著權力尋租的戲碼,背後有一個更大的政治舞臺,乃是他們不可望其項背的——他們謝幕以後,蜀中又掀起驚濤駭浪,長袖善舞者,竟是京師來的一個「太子黨」,我在第二章《師夷·鬼貓》一節中提到的那個「薄二哥」,被「上海幫」聯手「團派」而擺平。

 

野心勃勃的薄熙來,絕非西漢末年的那個少帝劉辯——因為他罵習近平「漢獻帝」,而是後鄧時代的一個危險的帝位覬覦者,他又洽逢弱君「胡溫」時代,雖然「爭儲」敗給習近平,他還在伺機捲土重來,那舞臺竟是蜀中重慶。2007年「十七」大後,他上任重慶市委書記,從外地空降過來,把自己的親信王立軍從大連調來做重慶公安局長,也調來一批貼身侍衛,不離左右;王立軍構陷煉獄、酷刑「治官」,重手蕩平地方勢力,稱之為「打黑」,以民粹手段博得民眾擁護,頗得毛澤東「文革」訣竅;「打黑」之後是「唱紅」,2009年秋,中國最搶眼的事情,不是北京秦俑方陣式的胡錦濤閱兵典禮,而是重慶的「唱紅」,嘉陵江畔傳來高亢的「革命歌聲」——紅旗、紅歌、紅標語,組成「紅海洋」,是被人遺忘了的一個舊景觀,乃造勢煽動,一種前現代的巫術,假如我們回到「文革語境」,便知道薄熙來是在搞「黨內路線鬥爭」——他對治理中國,跟江澤民、胡錦濤有不同的思路,特別是他「善於」繼承和發展毛澤東傳統,正以更有效的新術,謀取最高權力。然而他不是「正統」,只能淪為「野心家」,註定要被中南海「打黑」,罪名是:為了「入常」不惜動用政治暗殺、裹挾群眾、拉攏政治勢力和軍方向中央示威、縱容支持毛派極左勢力、試圖改變中國未來的發展方向;他妻子谷開來天文數字的貪腐不說,還指示王立軍毒死英國商人海伍德;而王立軍又被薄熙來激走,逃往成都美領館,遂成國際事件,最終將薄推下懸崖。當時中宣部一反常態,放開新聞管制,任由相關報導和傳聞在大陸互聯網和微博上傳播,以此種方式羞辱薄熙來。

 

時任九常委一致同意對薄熙來立案調查,其中八名常委態度明確堅決,只有一位常委很勉強,因為他的家族在重慶和四川有非常龐大的經濟利益,唯恐惹火上身。這便引出又一樁「常委大案」。2012年3月14日兩會閉幕前,溫家寶在記者新聞會上揭開王立軍事件和重慶問題,距離2014年劉漢團夥覆滅,尚有兩年,習近平已經決心拿下周永康,並開始清洗石油系統、四川官場和政法系統等周經營了四十年的關係網絡,逾三百名周的親信、夥伴、同盟、下屬被捕、拘押。

 

袁寶璟、劉漢、薄熙來、周永康,此四大案的共通點是什麼?

 

第一、雇兇殺人,將暴力引入商界,花錢可以買暴力,此例一開,商場成屠場;

 

第二、社會上公開的暴力,只有員警一種,警力可以買賣,公權力私化,社會成屠場;

 

第三、黨管員警,賣警者必定書記,此政黑結合,黨成黑社會大佬。

 

不過,這些都不及當時留下的一個文本來得經典,即被薄熙來殺掉的重慶市公安局長文強,死前留下的十一句話,可說精確描述了這個黑化社會的機制,茲選錄幾條如下:

 

——我已經想清楚了,我參與過和知道的事情太多,我要是不死很多人就永遠睡不著覺。不殺我後患無窮。我死對他們更有利。我是可以把他們拉下水陪我一起去死的。但那就要把我老婆孩子一起賠上。

 

——都說我貪汙那麼多的錢,玩了那麼多的女人。我不否認這些。我想說的是,這怪我也不怪我,當然我的責任更大。不管誰放在我那個位置上都會貪汙那麼多的錢,玩那麼多的女人,甚至更多。那些女學生我不去玩也是別人去玩。我不過是按照遊戲規則做了點圈內人人都做的那些事情。

 

——誰不明白,如今一個幹部要是不貪,不色,誰敢相信你,重用你?你工作幹的再好也沒有用。全國像我這樣的幹部不說有幾百萬至少也有幾十萬吧。單單把我一個文強搞臭、殺掉,又解決什麼問題?

 

——我文強也是讀書識字的。以前北京菜市口砍頭也有很多的民眾拍手稱快。可這拍手稱快後還不是一切照舊?中國人幾百年變了嗎?我看什麼也沒變。殺了我不過封了我的口,這能封住貪汙腐敗的源頭嗎?昨天重慶大街上有很多人放鞭炮。當年我辦了張君案後重慶不也是大街小巷放鞭炮嗎?我看三年後他們還要不要放鞭炮。

 

——現在的官員比國民黨還壞,我不過是其中一員罷了。把我變成這個樣子的是這個社會,這個制度。我說這麼多並不是要把所有責任都推給別人。我還是負主要責任的。

 

 ——要是當年我不從巴縣調出來,留在那裡安心當一個小片警,我的今天就不會是這樣。貪圖功名利祿是我這一生最大的錯誤。我死後我的孩子就不要再姓文了,改姓別的,子子孫孫以後再也不要從政,不要當官,遠離功名利祿。平淡、平安才是福。

 

 

※本文摘自作者新書《鬼推磨——魔幻三十年》。作者蘇曉康,一九四九年生於西子湖畔,少年長於京城景山腳下,青年流落中原;遂以〈洪荒啟示錄〉開篇,引領「問題性報告文學」浪潮,嘗試一度被稱做「蘇曉康體」的寫作文本,即「全景式」、「集合式」、「立體式」的「記者型報告文學」,且多為「硬碰硬」的重大題材,每每產生爆炸效應,為「新啟蒙運動」推波助瀾;繼而,領銜製作《河殤》,把社會上諸領域所討論、探索的各種命題、假說,都匯集起來,化為螢幕形象加以傳播,引起億萬人刻骨銘心的一次共振,打破電視僅為大眾文化的限制,成功地嫁接思想和視覺、激情和理性,創造一個新的電視片種,也攪起一場全球華人的「文化大討論」。一九八九年流亡海外迄今。著有《離魂歷劫自序》、《寂寞的德拉瓦灣》、《屠龍年代》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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