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爬窗溜進審片室—《沙灘晚唱》書摘之五

蘇曉康 2019年11月26日 00:00:00
北大紅樓。(圖片摘自網路)

北大紅樓。(圖片摘自網路)

假如你站在沙灘「五四大街」上,抬頭看見那棟「北大紅樓」,通體淡紅磚砌成、紅瓦鋪頂,就有一棟跟她高度相仿,比肩站立的大樓,也是淡紅色的,進入你的眼簾,彷彿兩姊妹,你避都避不開它。這棟紅樓的右側,往南開出一條小街,所以它立在一個街口,這條街叫沙灘北街,往下走幾步,路東有個大門,「沙灘北街甲二號」,軍人站崗守衛。這個深嚴的門禁,就是「中宣部大院」。

 

一九六二年我家從西齋搬來這座大院,住進上面說的那棟紅樓,它叫「紅前樓」,東西向,對面還有一棟「紅後樓」,兩樓圍成一個「[]」字型的家屬院,每棟樓四層,各有三個單元(門洞),我們住進四號門二樓西側單元。比起西齋點蜂窩煤爐和露天水池的條件,這裡有廚房、廁所,還有一個洗澡間帶浴盆;每週四晚上輪到「紅前樓」供熱水,大家洗完澡,還可以趁熱水洗衣服,那時當然沒有洗衣機,媽媽用洗衣粉搓完衣服,分配姊姊和我輪流清洗。姊姊自己一間屋,爸媽他們一間;我和弟弟住一間,我們這間正好在西南角上,窗外就是熙熙攘攘的五四大街,我常在豔陽下,發呆眺望大街上往來的車輛和人流,窗戶關著也聽不到什麼聲音,久了這街景便成一幅無聲的默片。

 

沙灘北街甲二號就是中宣部大院。(圖片摘自微博)

 

於是,我就是那個戴眼鏡的,精瘦、外向、機敏的男孩,天天從紅樓後面的沙灘大院走出來,就從我家窗戶底下的這個街角,拐上「五四大街」,再順著北河沿大街走去我的中學。不知道為什麼,我壓根兒不喜歡這個大院,是因為景山不在隔壁了?其實只要穿過很短的景山東街,走去那兒不過幾分鐘,卻彷彿就失落了它,沒有辦法把西齋的歡樂帶過來,而進了這個大院,好像掉進一個制式的、空氣凝固的大井裡,我忽然失去了童稚和好奇,不願跟同院的小孩們來往,也不參加大院裡組織的各種課外暑期活動,唯一感興趣的一件事,是偷看內部電影。

 

在我們對面的「紅後樓」的背後,有一棟「教育樓」,二樓是個有舞臺的禮堂,可供幾百人觀看文藝節目,平時則是中宣部領導審查電影之處。中共一開國就有嚴格的電影審查制度,分劇本和成片兩階段審查,也就是說,電影的分鏡頭劇本、紀錄片的拍攝提綱,必須先送文化部電影局初審、文化部核審批准之後,才允許開拍;重大題材則須送中宣部審核─這一套到八○年代已經廢弛,否則我的《河殤》怎麼可能出籠?然而在少年時代,我曾跟著「中宣部領導」偷看審查片,就在這棟「教育樓」裡。我在中宣部大院裡,只有一個朋友,還是我的中學同學,叫皮聲揚,他腦瓜靈、膽子大,一次問我「想看『內部電影』不?」然後領著我從教育樓一層乒乓球室的窗戶爬進樓裡,上到二樓,蹲在電影幕布後面,從銀幕反面看,現在還記得看過的片子,如《我們村裡的年輕人》、《飛刀華》、《寂靜的森林》、譯製片《三劍客》,還有一部蘇聯電影《非常事件》,說一九五四年有一艘蘇聯油輪,在巴士海峽被中華民國海軍攔截,並扣押在高雄,銀幕上的臺灣,一派西化,靡靡之音,給我極大的想像空間。這些片子都還沒有公演。我看了幾部之後才意識到,隔著銀幕的對面,是那些審查電影的中宣部部處兩級幹部,有時候還有中央來的人。

 

1960年沙灘大院平面圖。(圖片摘自網路)

 

皮聲揚的媽媽也在《紅旗》雜誌工作,他爸爸則是北京電影製片廠的,於是他又領我跑到別處去看「內部資料片」,大概電影圈子裡有些特殊的場合和需要,允許小範圍放映,入場券奇貨可居;我們常去的幾處,如北太平莊的北影廠、政協禮堂、公安部禮堂,還有莫名其妙的各部委大院禮堂,這些場合放映的都是譯製片,美國、法國、日本片都有,但是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部《羅馬之戰》,不是好萊塢的,而是西德義大利合製,講述東羅馬帝國晚期(拜占庭)與東哥德(Goths)的蠻族人之間的陰謀與戰爭,長達三個小時,片中哥德王的兩個女兒爭奪王位,妹妹設計把姊姊燙死在浴池中,陰險、美豔、裸體,其中每一個元素,當時在中國都對大眾禁封,卻令一個極少的特權階層飽嘗,等到以「內部資料片」的名目流傳出來,便把中國人看呆了,因為這個社會資訊封閉多年、也禁欲多年。那時候看「內參片」,常常沒翻譯過,銀幕底下站兩個人,現場同聲翻譯,這部則不同,是由上海電影譯製廠配好音的,一班最大牌的配音演員,如衛禹平、中叔皇、蘇秀、邱岳峰、于鼎、高博等,後來網上傳出一些關於此片的背景資料,大公主譯音演員蘇秀有個回憶說,此片譯製「正常工作起碼要一個月,可當時卻限令我們幾天之內一定要完成。後來聽說因為這部影片的內容涉及到很多政變陰謀,是林彪要用來作參考,急於要看的」、「那年又特別熱,錄音棚裡也沒有空調。早晨抬進來一大塊冰,一會兒就化光了。我們五、六個人一塊擠在一個話筒前,簡直熱得氣也喘不過來了」;其中也提到江青:

 

一次,一部美國四○年代的商業片發到了我們廠。它跟「國際階級鬥爭新動向」根本挨不上邊兒,也談不上有什麼藝術性可供樣板團參考。在看片時,我對坐在我旁邊的同事說:「為什麼要我們譯製這部影片?它有哪方面的參考價值?」他開玩笑說:「中影公司發錯片子了。」後來聽說,江青特別喜歡美國男影星泰隆.鮑華(Tyrone Power),凡是他主演的片子都要弄來讓我們譯製。直到一九七五年社會上開始流傳《紅都女皇》時,我們才明白了,什麼「了解國際階級鬥爭新動向」,什麼「給樣板團作藝術上的參考」,我們其實不過是給江青那夥特權階層的人「唱堂會」罷了。當然,同時她也把這些「內片」作為肉骨頭丟給那些她所豢養的人,使他們覺得自己也有某些特權因而洋洋得意,以便更加死心塌地地為她賣命。

 

※本文摘自作者新書《沙灘晚唱》。作者蘇曉康,一九四九年生於西子湖畔,少年長於京城景山腳下,青年流落中原;遂以〈洪荒啟示錄〉開篇,引領「問題性報告文學」浪潮,嘗試一度被稱做「蘇曉康體」的寫作文本,即「全景式」、「集合式」、「立體式」的「記者型報告文學」,且多為「硬碰硬」的重大題材,每每產生爆炸效應,為「新啟蒙運動」推波助瀾;繼而,領銜製作《河殤》,把社會上諸領域所討論、探索的各種命題、假說,都匯集起來,化為螢幕形象加以傳播,引起億萬人刻骨銘心的一次共振,打破電視僅為大眾文化的限制,成功地嫁接思想和視覺、激情和理性,創造一個新的電視片種,也攪起一場全球華人的「文化大討論」。一九八九年流亡海外迄今。著有《離魂歷劫自序》、《寂寞的德拉瓦灣》、《屠龍年代》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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