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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菠蘿蜜枯 何以救度

廖偉棠 2019年11月24日 07:00:00
電影營造了一個大格局的流轉框架:從自我犧牲的母親到蜜與菠蘿蜜的雙重指涉,直到當下時刻裡那些流徙台灣的越南菲律賓馬來西亞勞工……(《菠蘿蜜》劇照)

電影營造了一個大格局的流轉框架:從自我犧牲的母親到蜜與菠蘿蜜的雙重指涉,直到當下時刻裡那些流徙台灣的越南菲律賓馬來西亞勞工……(《菠蘿蜜》劇照)

這是我看的第一部由馬來西亞華裔導演拍攝的涉及馬共歷史的電影,那段歷史已然蒼老沉重,然而這部電影有著青春片的外貌。一個暗含循環的故事裡面,有導演廖克發所寄情的馬來西亞在台僑生的青春,也有遙致同情的馬共祖輩的青春,在兩者其中的橋樑,是一個不堪承受的童年和頹然消逝的中年,這是同一人的童年與中年,他的名字叫做:蜜。

 

蜜從游擊隊送至一個馬來平民老人手裡的時候,被裝在一個剖開的菠蘿蜜果實裡,幾乎窒息掉。這一驚悚意象呼應的,卻是東亞神話常有的仙界與人間的連接故事,比如說桃太郎、竹取公主、輝夜姬……他們又都帶有拯救的隱喻,那麼蜜是在拯救誰呢?也許寄託了馬共一代對民族命運的承擔,但失敗之後,最終只是他的母親(一個馬共游擊隊員)的自我救贖。

 

 

因此集中營裡那一段時光顯得如此珍貴,也是電影裡最打動我的,它的色調與傷逝情調,讓我想到塔可夫斯基拍攝母親的《鏡子》。一方面,是歷史上英殖民政府對付馬共游擊隊的「十二年緊急狀態」,電影裡蜜母子居住的「新村」其實就是針對華人的集中營,集中營的苛刻在影片中有所流露;但從另一方面看,這段極其短暫的母子共處時光,閃耀的人性超越了母親原來從屬的共產主義理想也超越了英殖民者粉飾太平的「人道主義」。

 

我一向對革命者為了某種理念而抹煞基本人性有質疑,中共紅軍長征宣傳中引以為榮的女性把剛出生嬰兒送給「老鄉」寄養這一「光榮傳統」,好像也被馬共游擊隊無奈繼承下來。革命為了爭取人類的普遍幸福,卻要犧牲當下一對無辜母子的幸福為代價,這個矛盾我接受不了。《菠蘿蜜》對此也痛苦地面對了,雖然蜜的母親最終依然選擇了殉道,但她至少給予蜜一段值得懷緬的親情回憶,這同時對她自己也構成救度。

 

電影由此營造了一個大格局的流轉框架:從自我犧牲的母親到蜜與菠蘿蜜的雙重指涉,直到當下時刻裡那些流徙台灣的越南菲律賓馬來西亞勞工……菠蘿蜜在電影裡第二次出現,是母親在集中營裡撕扯下來與蜜分享,那撕扯的力度與聲音,簡直像在剝下自己的血肉一樣。第三次出現,則是蜜的兒子一凡與他愛上的菲律賓勞工萊拉,在台灣的校園裡分享一枚已經移植到台灣的菠蘿蜜,說起他們分別故鄉的菠蘿蜜更大,頗有淮南之枳的感嘆,但那已經是兩人最幸福的時候。

 

這三個菠蘿蜜的鏡頭,讓我想到菠蘿蜜的諧音:波羅蜜——《心經》裡的「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據維基解說:「波羅蜜」(Pāramāī)在漢地早期翻譯為「度」(渡),以為詞根是「pāram」(對岸,彼處),故解讀為渡到彼岸;又稱「事究竟」、「到彼岸」、「度無極」、「播羅弭多」,意謂從生死的此岸能因佛法而救度到涅槃解脫的彼岸。

 

這麼一想,豁然開朗。這部片是菠蘿蜜也是波羅蜜——「度」,導演通過它來超度祖輩馬共亡靈,也同時接度偷渡異國的冤魂。一凡在萊拉身上感受到他的祖母的氣息,堅忍與悲憫。祖母帶著年幼父親在難民營中苦熬度日如像緩刑,萊拉與她的異族姊妹們又何嘗不是?馬來西亞的英國殖民者與台灣剝削非法勞工的老闆,都是置人於死地而漠然的。

 

蜜曾經跟他母親說:我夢見一個斷指的人。這是電影中最魔幻的一句台詞,他夢見的也許是未來的自己,也許是他的兒子一凡,也許就是馬來西亞基層華人的一種特殊困境。

 

父親的斷指無法嫁接,一凡的斷指似乎可以嫁接,就像他在農學院學習的把異國的植物嫁接在一起那樣。這是導演善意留下的一個安慰,嫁接也是一種「度」,雖然植物在慢慢枯乾,但畢竟提醒了一凡和我們如何心無罣礙——無罣礙故,遠離顛倒夢想。無論這個夢想是馬共還是英殖民者虛構的烏托邦,還是我們今天在台灣想像的某種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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