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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拓:校工旺伯仔

王拓 2019年12月16日 07:00:00

在八斗國民小學最有名的人不是校長,也不是任何一位老師,而是那位老校工旺伯。

 

八斗國民小學是在日本明治二十四年(西元一九○七年),也就是民國前四年成立的。旺伯在學校成立的第二年就來當校工了,那時他十八歲。王宏讀小學一年級時,他六十歲,在八斗國小已當了四十二年的校工。所以八斗國民小學的歷史他最清楚,凡是讀過八斗國小的八斗子人,他也都認識。雖然他的身分和地位只是校工,但是八斗子人卻把他當成八斗國小的象徵,是八斗國小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旺伯的左腿有點瘸,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有點拖泥帶水。他也長得矮小,大概只有一六○公分高。滿頭灰白的頭髮像一叢枯黃的雜草,滿臉皺紋像被大太陽曬得乾癟的大地的裂紋。

 

學校裡不論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當成自己的事一樣,從早做到晚。譬如,教室屋頂漏雨了,是他爬到屋頂上修理;教室的大門和窗戶壞了,他也拿了材料和工具去修理;學校電線或燈泡壞了,也由他去檢修換新;教室裡的課桌椅壞了,也由他敲敲打打修理好了;學校水井的手壓抽水機不能用了,他也會修理;校園裡那幾棵大榕樹枝葉太茂盛了,必須鋸掉一些,也是由他爬到樹上去動手完成的。在孩子的心目中,他簡直無所不能,太神奇了。

 

「學校環境好,學生才能安心念書,老師也才有心情好好教書。」旺伯說。

 

他每天早晨六點整就到學校,先燒好開水,把每一間教室門口的開水桶灌滿了,再把教師辦公室的地掃乾淨、桌子和窗戶抹乾淨。早上八點,準時第一次把吊在教師辦公室門口的大鐘用力敲響了。「噹,噹——噹,噹——」這個鐘聲幾乎可以傳遍八斗子的大街小巷。因此,八斗子的人也習慣以這刻的鐘聲來對時。

 

「用心聽聽這個鐘聲,」那個麻子臉的黃錦川老師還在學校時,常常提醒同學:「噹,噹——噹,噹——,會不會覺得心情安靜些呢?」

 

王宏每次一下課,就野馬似地衝出教室,呼喊著,不是在操場上與同學們奔跳追逐,就是爬上榕樹,坐在粗大的樹枝上,兩腿懸空地晃盪。有時,像猴子一般,一下子雙手攀住樹枝,一下子又改成兩腿倒掛在樹上,惹得同學們在榕樹下仰首望他,「啊!啊!啊!」地吼叫,小女生則大聲驚叫:「要掉下來了!要掉下來了!」老師們常常制止他,不可以玩這種危險的遊戲。但是,看到同學們的反應,他卻樂此不疲。下課時間只有十分鐘,當鐘聲再度響起,他就得進教室上課了。這時他已全身躁熱,流了滿頭滿臉的汗水,坐到座位上,他便依著黃錦川老師的叮嚀,閉目回想剛剛消逝的鐘聲,似乎還聽得見空中飄蕩著「噹,噹——噹,噹——」的餘音,他便覺得,心情果然就安靜了。

 

王宏五年級的時候,跟其他同學一樣,也分到一畦菜園。

 

「這是分給你們的土地,每人都有一塊,要好好照顧哦!」老師說,「你想種什麼就種什麼,番茄還是白菜,絲瓜或是茄子,都隨你們高興。要種活哦!老師會來檢查,會來打分數,看誰比較用心,比較認真。」

 

王宏高興死了!他想要有一個自己的菜園想很久了。他家後面也有一個菜園仔,他母親有時種絲瓜、番茄,有時種茄子、白菜。他偶爾幫著母親在菜園仔裡除草挑水,挑糞施肥,有時也幫著拿鋤頭翻土。他喜歡種菜。看著菜芽子種到土裡,每天長一點,長一點,不久就長出葉子了,再不久就長得高高直直的,他就會喜歡得什麼似的,坐在菜園旁邊的石頭上楞楞地望著那些菜。

 

「為什麼那些菜芽子能長出葉子?為什麼小小的一個芽子能長得那麼高呢?」他總是纏著母親問。

 

「因為你有給它澆水施肥啊,就像你每天吃飯,不是也長高長大了嗎?」母親說。

 

「但是,但是,為什麼人吃飯就會長大呢?為什麼菜澆水施肥就會長大呢?」

 

「噯呀,阿母怎麼知道?阿母又沒念書,你去問老師就知道了嘛。」

 

當太陽快要下山時,同學都放學回家了,他還守在那畦菜園裡。他已經用

 

鋤頭把土地翻了一遍。滿臉紅撲撲的,流著汗,雙手拄著鋤頭,下顎頂在鋤頭柄上,望望別人的菜園,有的還是原來的樣子,有的卻已經種上菜芽子了。似乎沒有人像他這樣把土新翻一遍。這是旺伯教他的。

 

「但是,接下去呢?」他把鋤頭掮在肩上,循著菜園的斜坡走向教師辦公室,遠遠就叫著:「旺伯仔!旺伯仔!」

 

「怎麼?還不回家啊!」旺伯皺著臉,笑咪咪的說:「把菜園仔裡的土翻好了?」

 

「但是,接下去呢?可以種菜了嗎?」

 

「還早哩,明天教你燒野草,燒成灰可以當肥料。」旺伯提了個水桶,拖著左腿一瘸一瘸地向三年級教室旁邊的水井走去,「然後,還要把菜園的水溝築起來,不然一下大雨,菜都被淹死了。」

 

「是哦?」他倒沒注意他家的菜園仔是否也築了水溝。

 

經過這一番努力,王宏和旺伯關係更加貼近了。兩三個月以後,他的菜畦裡的菜果然比別人長得更大更肥,譬如那些紫色茄子,又飽滿又晶亮的表皮,就絕不是別人種得出來的。他把它取名叫「旺宏茄子」,意思是說那是旺伯和他合作的成果。

 

有一次,放學的時候,他到菜園裡想摘些芥菜和絲瓜回家給母親。他很喜歡看到母親拿到他親手種的菜的時候的喜悅,雙手捧著那些菜,滿臉溢漾的笑容,歡欣地叫著:「哇啊!阿宏好能幹哦!還會種菜給阿母哩!好能幹哦!」

 

那天,全家人都吃了他種的菜,連阿嬤和阿爸都說好吃。

 

但是,當他興沖沖地跑到菜園仔,卻發現那些原本肥厚的芥菜葉子和長長的條狀絲瓜都不見了。芥菜梗子上只剩下幾片小葉子,絲瓜棚架也只剩下幾條小小的絲瓜了。

 

「怎麼會這樣?誰偷了我的菜?」他喃喃自語地跑去找旺伯。「你知道是誰偷了我的菜?是誰?」

 

「噯呀!噯呀!不要那樣子講嘛,什麼偷不偷的?」旺伯還是皺著臉,笑咪咪地說:「摘就摘了嘛,還會再長出來呀!」

 

「我不要,我不要!」王宏執拗地說:「你告訴我,是誰偷摘了我的菜嘛!」

 

「不是偷啦,怎麼說是偷呢?」旺伯說:「是校長太太剛剛摘回去了。」

 

「校長太太?她怎麼可以……」王宏蹦地跳起來,向校長宿舍跑去了。

 

校長太太有點胖敦敦的,剛從廚房裡提了一桶水到玄關的台階前,台階旁邊一個竹籃子,裡面放了一堆濃綠色的芥菜和三條淡綠色的長條絲瓜,正準備坐到台階上洗菜,王宏卻已經一個箭步搶到台階邊,一彎腰就把那個菜籃子搶著抱進懷裡了。

 

「這是我種的,是我的!」王宏大喊著:「妳怎麼可以偷我的菜?」

 

「噯呀!你這個孩子,怎麼可以這樣?」她站起身來,伸手拉住菜籃子。王宏卻緊緊把籃子抱在懷裡不肯放,還繼續大聲叫嚷著:

 

「這是我種的,這是我種的,妳偷摘我的菜。」

 

「怎麼是你種的,你這個野孩子..」校長太太用力把菜籃子一拉,就搶回去了。

 

王宏心裡一急,忍不住「哇!」地哭了出來,立刻又撲過去搶奪菜籃。

 

突然,一隻有力的手從背後抓住他的右臂,猛地往後一拉,「你怎麼不聽話呢?怎麼可以對校長太太這樣子呢?回去!回去!」

 

「旺伯,那是我種的,她偷摘我的菜..」

 

旺伯拉住他的手臂往校門口走去,邊走還邊叨念:「跟你講過了,菜摘了還會再長出來就好了嘛,為什麼要這樣呢?」

 

王宏用力掙扎著,卻掙不開旺伯的手,便更加委屈地嚎啕大哭起來。旺伯拉著他,一直到校門口才把他放了,揮著手驅趕他,「回去!回去!再不回去,你阿爸又打你了,我告訴你。」

 

王宏嚎哭著坐到地上,「幹你老母啦,你們大人都欺負小孩!欺負小孩!我幹你老母啦!」他突然站起來,雙手把臉上的汗水和淚水抹了抹,倔強地憤恨地向站在玄關台階的校長太太大聲恐嚇:「妳偷我的菜,我也要偷妳家的東西,妳給我記住!」然後從地上撿起兩顆石頭,猛力向校長宿舍扔去,一轉身跑了,還大聲叫嚷著:「我要把妳家的三角褲全部偷走,妳給我記住..」

 

旺伯望著他的背影嘆了一口氣,臉上卻忍不住浮起一抹微微的笑意。

 

王宏讀五年級下學期的時候,剛開學以後不久,一個炎熱的早晨朝會的時間,全校的老師和學生都在操場集合。一個矮矮胖胖微禿著頭頂的男人,校長介紹他是市政府來的督學。用他濃重的外省口音講著國語,站在升旗台上向大家訓話:

 

「你們這個八斗國民小學是日本人蓋的,日本人教你們,說你們是日本人,所以你們就替日本人當兵打戰,侵略中國。我們許多親人,許多同學朋友,都被你們的日本兵打死了!」他握著拳頭,不停在空中揮著,滿臉漲得通紅,慷慨激昂,音調高亢地喊叫:「本人要告訴你們,你們不是日本人,你們是中國人!是中國人!中國人就要效忠蔣總統,不可以效忠日本人。我們,在偉大英明的蔣總統領導下,國家一定會強,人民一定會幸福!」

 

訓話結束時,他還帶領大家呼口號,「中華民國萬歲,蔣總統萬歲!萬歲!萬萬歲!」

 

朝會結束以後,王宏到教師辦公室,替老師拿作業簿和粉筆,便聽到旺伯在走廊底下,嘮嘮叨叨地向辦公室外的大榕樹大聲說:

 

「什麼日本人,中國人。我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國人,我是台灣人,是八斗子人!」他也聽到校長大聲喝斥旺伯:「你瘋了!你在胡說什麼啊?你再胡說,是會坐牢的哦,會被抓去槍斃!我告訴你!」

 

讀完五年級下學期,因為發電廠的煤場擴大範圍需要學校這塊土地,所以整個學校就遷移到新校區了。而在新校區裡,大家就再也沒有看見過那位老校工旺伯了。有人說,他全家搬到外地去了。但是,搬去哪裡呢?八斗子的老鄉親們竟沒有一個人知道。

 

※本文摘自新書《阿宏的童年》(王拓三本遺作之一,印刻出版)

 

關鍵字: 王拓 阿宏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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