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偉棠專欄:越過至暗時刻

廖偉棠 2020年04月19日 07:00:00
二戰時期,英國首相張伯倫(左)的綏靖政策把歐洲拱手交由德國宰割,直到英法同盟潰敗,然後張伯倫被迫下台換由邱吉爾上台,交給他的是一個死局。(資料照片/美聯社))

二戰時期,英國首相張伯倫(左)的綏靖政策把歐洲拱手交由德國宰割,直到英法同盟潰敗,然後張伯倫被迫下台換由邱吉爾上台,交給他的是一個死局。(資料照片/美聯社))

很喜歡電影:Darkest Hour的大陸譯名《至暗時刻》,而不是香港譯名《黑暗對峙》。台灣譯名《最黑暗的時刻》雖然也是直譯,但沒有文言文裡面那種緊迫與絕望。

 

緊迫與絕望,是這一個月目睹世界在疫情中淪陷的最深感受,前幾天英國首相鮑里斯病情惡化轉入ICU深切治療,把這種黑暗感推至頂點——這是一種奇特的心理效應,恰恰與《至暗時刻》裡那段歷史相關。

 

熟讀現代史的人都知道,二戰裡英國的位置非常微妙。先是張伯倫任首相時的綏靖政策把歐洲拱手交由德國宰割,直到英法同盟潰敗,然後張伯倫被迫下台換由邱吉爾上台,交給他的是一個死局:大部分的英法比利時聯軍困於敦刻爾克,帝國存亡繫於此刻——甚至可以說,歐洲固有文明的存亡也繫於此刻。

 

沒有比這更黑暗的時刻了,無論對於歐洲、對於英國還是對於邱吉爾個人。電影重演了邱吉爾與議和(其實是投降)主義者的鬥爭,強調了這個之前沒有坐過公共交通工具的首相,第一次自己成功坐地鐵,為了在地鐵裡聽取民眾的呼聲——更是為了獲取民眾的勇氣,最後得到了下議院的支持,度過來自張伯倫餘黨給他的第一道難關。

 

後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英國民間出動了七百多艘小船,來往於海峽之間,竟然救出了34萬英法比利時聯軍,營救成功率高達85%。當然自己的折損也嚴重,兩百艘民船沉沒。那幾天敦刻爾克的惡劣天氣是天助,空援的英軍、據守防線的法軍是職責,民間則全然出於大義,大義而成,其心理鼓舞意義更大。

 

 

諾蘭2017年的電影《敦刻爾克》刻畫重點就是上述的軍民互助,基本上對倫敦地下深處作戰指揮基地的邱吉爾內閣毫無著墨。喬賴特的《至暗時刻》在同年拍成,不謀而合地補充了諾蘭有意略過的,不過在當時也被《敦刻爾克》的盛名和宣傳所掩蓋,我竟然遲到今天,因為擔心英國現任首相的情況才找來看。因為邱吉爾的故事,從小給我們一個心理暗示:如果英國輸了,正義的力量才完全輸了,這就是我們今天如此牽掛鮑里斯病情的潛意識動因吧。

 

「至暗時刻」讓我想到一句古詩「夜如何其?夜未央」——出自《詩經.小雅》裡一首叫《庭燎》的詩,意思就是詩人問:現在夜到多夜了?有人回答他:夜是還早呢,沒窮沒盡的,天色還沒到至暗的時刻。據說這是周宣王所寫的,是周王早晨上朝之前,跟報時官——就是負責看時間的人的對話的詩。

 

但我願意把這個對話想像成一個人內心的自問自答,這個人可以是周宣王,也可以是邱吉爾,也可以是深陷瘟疫的這個世界上的你我任何一人。最糟的時刻到了沒?最糟的時刻來臨之際,我們做好了準備了嗎?我們對未來的信心何來?

 

我們知道夜總要「央」的,「央」之後天還是要亮的。可是「央」也就是至暗時刻的延宕拉長最讓人惶惶不安。電影的氣氛完全呼應了這種心理,大量的室內幽暗景,不斷下降的鏡頭,基地、掩體與地鐵裡慘澹的人工光源⋯⋯罕有的幾個街景是從邱吉爾的車窗向外拍攝的,一閃而過的行人裡竟然有三個小孩帶著希特勒的面具在嬉戲、散入人群中!

 

這可能就是那一刻邱吉爾的內心幻象投射,是全片唯一帶有超現實意味的一個鏡頭。它的雙重意味,今天看來尤其驚悚:一、不要當惡魔是兒戲,不要對至暗時刻掉以輕心;二、當對病毒的怠慢滲入人群深入人心,那比病毒本身還要恐怖,無論這是冠狀病毒還是極權病毒。

 

可幸邱吉爾挺了過去(鮑里斯也走出了ICU),首先憑他自身(迥異於那個時代其他犬儒政客)的那種「正邪不兩立」的絕不妥協精神。而電影裡支援他的除了國王和基層英國民眾,還有兩位女性:他的妻子和一個普通打字員。後兩者的淡定足以成為亂世楷模,我們和邱吉爾直到最後一刻才知道女打字員的哥哥死在敦刻爾克前線。這種淡定與勇氣,給邱吉爾注入強心針。

 

打字員的取態與《敦刻爾克》裡那七百多隻民船的駕駛者是一樣的,也和今天前仆後繼站上前線的醫護一樣,以法國當代哲學家米歇爾.翁弗雷(Michel Onfray)3月29日接受《費加羅報》採訪時的說法,就是「這種危機時刻,顯然給了人們一次展現勇氣與懦弱的機會。勇氣很稀有,但在醫護人員中屢見不鮮,他們好像一支軍隊,每天手無寸鐵就上了戰火紛飛的前線。而懦弱也可以理解:我們不能強迫任何人成為英雄,但每個人至少可以嘗試做一位英雄。」

 

世上有「平庸之惡」,亦有「凡人之勇」。無論邱吉爾、這些手無寸鐵的國民,還是片中註定要犧牲的死守加萊、拖延德軍對敦刻爾克攻勢的英軍第30旅和第3皇家坦克團,他們留給我們的勇氣,對基本的正義的堅信,而不是片中張伯倫與外交大臣哈里.法克斯子爵的懦弱,才是世界文明越過目前那種源自野蠻的至暗時刻的根本力量。




 

 

【上報徵稿】

 

上報歡迎各界投書,來稿請寄至editor@upmedia.mg,並請附上真實姓名、聯絡方式與職業身分簡介。

上報現在有其它社群囉,一起加入新聞不漏接!社群連結

 



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