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方專欄:王大爺啟蒙我哥倆的性教育

王正方 2020年07月22日 00:02:00
1950年,王正中與王正方兄弟坐在大石頭前合影。(圖片由作者提供)

1950年,王正中與王正方兄弟坐在大石頭前合影。(圖片由作者提供)

哥哥的數學成績暫時維持住在六七十分上下,沒有立即的危機,但是他的英文考試成績也很不好看。爸媽為此十分焦急,我們家的模範生竟然墮落到這個地步,二位學教育的父母,面子要往那兒放呀!早期的台灣,很少有請英語家庭教師的事,因為通曉英語的人不多,即便找到合格的老師,誰有那個預算?克難時期,每月收入只夠一家人的溫飽。

 

某日晚餐,爸爸吃著一碗熱湯麵,突然放下筷子,以右手拍打額頭,大聲的說:

 

「請王大爺給他定期上英文課不就好了嗎!」

 

我哥聽了這話,開始表情僵硬,然後面色悽苦,他沒有說什麼,誰叫自己的英文成績不好呢?私下裡老哥偷偷告訴我,以後的日子怕不好過了。

 

王大爺,一位道地的「爺」,經常來我們家和父親聊天,留著一把山羊鬍子,臉上總帶著嘲諷的笑容,言詞鋒利,常作一針見血的評論。他早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英語系,1946年就來到台灣推行國語,是爸爸的學長,要恭稱他「王大爺」。我們兄弟二人對大爺敬畏有加,清晨上學,在路上見到王大爺迎面而來,就停下來向他深深一鞠躬,大聲的說:「王大爺早!」

 

王大爺笑咪咪的還一個彎身十五度的回禮,這是他最為和藹可親的時候。

 

「王大爺的英文倍兒棒,因為他早年在北平的時候,曾經和一位美國女朋友同居好幾年。」爸爸說:「要想精通一國語文,就非得有一位說外語的愛人不可,長時間的關係密切,耳濡目染,才能學好道地的外國語文。」

 

我們很喜歡聽王大爺、爸爸、梁伯伯、夏伯伯他們幾個人在客廳裡談話;語音正、聲調鏗鏘、妙語如珠、引經據典的說笑,特別有學問。他們關上門窗、自己人閒談時批評時政:這兒的言論不自由、以「保密防諜」為理由,隨時抓人入獄,不審不判、達官顯要們貪婪無能、趾高氣揚等等;語下不留情,一一痛貶:

 

「XXX部長,他的名字聽起來就是個「屁簍子」,整天說話像在放屁,眼睛只看到三吋遠的地方。」

 

「對!此乃鼠目寸光。」

 

「聽聽這口號:主義、領袖、國家、責任、榮譽。領袖擺在國家的前面,所以咱們非得喊領袖萬歲不可,要不然這個國家的氣數就不長了。」

 

「上次我聽見有人喊:『救國團萬歲!』一萬年之後咱們還得救國?」

 

王大爺工作之餘,在螢橋小學教成人「國語學習班」。那時候全台灣學習國語的人很多,王大爺的口音正,文學底子深厚,他開的班一律非常叫座,有人滿之患。適逢蔣公復行視事,王大爺告訴父親在班上講課的情形:

 

「我在班上教學生發音,大聲跟著我念〈總統視事〉,他們練了好多遍。問他們懂它的意思嗎?都說懂了。我又念了一遍,再問:你們懂它的意思?那不是同一句話嗎?不對,我在說:〈總統逝世〉;這人究竟在辦公上班還是已經作古了,你們一定得弄清楚。」

 

「還有個例子:「保衛大台灣」;四聲讀不準就成了:「包圍打台灣」。學國語首先就得克服四聲上的障礙。」

 

爸爸最怕聽他這一套,也為老朋友擔心,頻頻勸說:

 

「幹嘛老是說這些敏感的句子?惹上麻煩可怎麼得了哇!」

 

大爺愈說愈來勁,又來了一段自己編的四聲練習;四個字一組的成語,第一個字是第一聲、第二個字第二聲,三字第三聲,四字第四聲,教學生反覆練習:《三民主義、虛情假意、追隨領袖、妖魔鬼怪、雞腸狗肚、斯文掃地-----》

 

王大爺極富語言天才,英語流利自不在話下,還能說閩南語,或稱之為台灣話。在眾位國語推行委員會的委員中,除了本省籍的洪伯伯之外,唯獨王大爺可以流暢準確的講台語。王大爺來到台灣的那一年,已經五十歲了,還能下功夫掌握好另外一種和自己母語完全不同的方言,實在令人佩服。

 

每週一三五,父親在中國廣播公司有固定節目:教國語;他讀一段國語日報上的文章,再略作講解;旁邊有林良,他是福建廈門人,國語日報的年輕編輯,以閩南話再講一遍。我曾經建議:爸爸這麼忙,以後就請王大爺去做這個節目,國語台語一個人輪流的講,豈不方便?爸爸深深以為不可,就怕王大爺在電台上說的興起,順口又來幾句什麼:「總統視事、總統逝世」的怪話,大家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王大爺是從那裡學台灣話學得如此流利、亂真,誰也猜不到,成了一個謎。有一次他向爸爸吐露了真言:一個人過日子,閒來無事常去萬華寶斗里聽故事,那地方人的台灣話鄉土味濃,最富生命力。

 

寶斗里是台北著名的風化區。爸爸認為王大爺隻身在台,無親無故的,個人行動不受拘束,去哪兒都沒關係。可是就有無聊愛管閒事的人,私底下閒言閒語的;有人說在某個風月場所見到王大爺了,打情罵俏的好熱鬧,不像為人師表的樣子。這類閒話有陣子還傳佈的挺厲害。

 

某夜,王大爺單獨來找父親聊天,聊到半夜,聲音愈來愈大。我睡著了也被他們吵醒。聽見父親在勸他:

 

「有人說最近你老去寶斗里那邊---是不是可以--這個……檢點一下,免得讓人傳無聊的閒話。」

 

王大爺的反應激烈,提起嗓門兒來質問:

 

「是誰說的,他在那兒見到我了?」

 

王大爺著急起來,他的嗓音就自然的高上去八度,然後又聽見他高聲的說:「我就不相信,兩個人的生殖器互相磨擦磨擦又有什麼關係!」

 

當年王大爺和爸爸在北平念大學,都受到「五四運動」的衝擊,思想特別自由開放。日後王大爺的這句話成了我們哥兒倆性教育的啟蒙經典名句,對於「相互摩擦磨擦」這件事,懷著無限的憧憬與嚮往。

 

每週兩次,哥哥帶著英文課本、練習簿子,去附近王大爺家補習英文;他說簡直是最為痛苦的煎熬。因為王大爺幫老朋友的兒子補習英文是面子事兒,不收費用,積極性就不高。上課時這大爺總是沒精打采的、哈欠連天、衣冠不整、心不在焉的隨意看看老哥的課本,聽聽發音,叫他做幾個練習題,糾正錯誤。自己忙著做其他的事:泡上杯茶、吃花生米、嗑瓜子;又無所顧忌的伸手在褲襠裡亂掏一通。那個年月串門子的不速之客多,訪客突然出現,王大爺很開心,忘了他的學生,同客人有說有笑,談的高興便拿出酒菜來又吃又喝,到了鐘點就下課,我老哥如釋重負的回家。

 

他對學生犯錯誤的容忍度極低,若同樣錯誤重複出現,一律厲聲苛責之。星期三Wednesday這個字老哥總是拼錯,王大爺吼道:「難道你要念它『歪的捏死day』才拼的出來嗎?」

 

英文的介系詞不容易掌握,老哥老把live in 說成live on、live at---,犯錯數次之後,王大爺火氣上升,音調提高八度的大聲喊著:「Live in、 live in、 live in-……。」嚇壞人的。

 

補習了幾個月,王大爺說事情太忙,以後別來上課了,老哥自此臉上開始有了點笑容。跟王大爺學英文,成績進步了嗎?說不上來,但是我老哥經過了這次的磨難,好像徹底覺醒了,每天瞎混算個什麼呢?下定決心,確立生活方向:改變生活方式,必須好好用功,清晨死背英文單字,勤做練習;只要分數考好一點,就不必隔兩天到王大爺那裏忍受他的尖聲責罵、吼叫兩小時。

 

王大爺激發了我老哥發憤圖強的信念,難忘的經驗發揮了正面效果。老馬叔叔幫助了老哥釐清代數上的困難,下個學期的幾何課老馬自認無能為力,幫不上忙了。但是哥哥學幾何似乎沒大問題,努力自修英語也有成效,一路過關斬將;哥哥自此恢復了並維持住他的模範生身份。

 

許多年後,老哥回憶建國中學初中部的往事,他說:「初中二年級是個重要的關卡,老馬叔叔對我的幫助最大,王大爺發揮了另外一種作用。建中還有一位趙瑞丞老師,不管我的成績多麼糟,趙老師總不認為我是個壞學生。有次考試,趙老師網開一面,給了我六十幾分;還有一次代數補考,趙老師監考,站在他後面不斷的指點提醒,得以過關。這樣子才勉強升上初三。」

 

初三上學期他突然自我鞭策發奮圖強,每天晚上K書到半夜,母親擔心他的身體,次次以南昌話的腔調提醒他:「王贊粽(王正中),十一點了,睏覺嘍!」

 

老哥不理,繼續熬夜,不到一個學期,他成為建中初三F班的第一名。他說:「趙瑞丞老師是我的恩師,他對我的信心救了我。後來趙老師離開了,但是我從來沒有好好的謝過他。」

 

這個轉敗為勝的過程極其重要,自此他的學業成績總是全班第一;上了建國中學高中部的保送班;三年下來每科成績都拔得頭籌(除了體育只有六十幾分),以建國中學高中第一名畢業生的成績,保送進入台灣大學化學系。

 

實在不像話,你說我這做弟弟的,每日面臨這種壓力,如何苟延殘喘?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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