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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愉專欄:想笑場 才是假新聞的精華

陳德愉 2020年07月24日 00:02:00
展現這些事件的全貌,發掘出政治新聞裡的荒謬與不正常,放入記者對時代的見解,新聞如才經得起真理與時間的檢驗。(湯森路透)

展現這些事件的全貌,發掘出政治新聞裡的荒謬與不正常,放入記者對時代的見解,新聞如才經得起真理與時間的檢驗。(湯森路透)

美女J是個資深新聞記者,半輩子生活在新聞裡,白天在新聞現場,晚上也有許多時間與新聞人物交陪。

 

有一天,我們討論起「假新聞」。

 

我們都有許多朋友投入於查核防止假新聞的工作中,對新聞工作者來說,若是假新聞傳播得比真新聞更快速更有效,也就表示工作毫無價值了。

 

標準定義的「假新聞」是刻意傳播的假訊息,有時數字經過變造,內容經過修改,有時整件事情都完全是編造而成。不過,如果新聞能夠簡單地區分為「真」的、「假」的那就好了,新聞反映的是這個時代的現場,任何一個權力者製作的現場,真相永遠是層層疊疊灰暗不明的。

 

所以,J常遇到的新聞是這樣的:整件事情都是真的,千真萬確,有目擊者有當事人可以證明內容為真;但是,但是就完全不是那回事。

 

這樣算不算「假新聞」呢?J呵呵地笑著說,如果這種新聞也叫做「假新聞」,那麼應該有八成的政治新聞都是假新聞了。

 

她告訴我,年輕時曾親眼目睹了一個堪稱典範的假新聞現場。

 

在巨大且資源豐富的執政黨裡,老大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當一個負責任、且公平的父親。當年的老大說起來算是不錯的,對於下面那一大堆一天到晚吵吵鬧鬧的親信權臣,盡量抱持著耐心,盡可能地滿足大家的願望。

 

老大不是一個具有權威感的人,有時像個憂心過度的老媽媽,不停地嘮叨、不停地責罵,孩子們在他面前低著頭,一轉身又依然故我,坦白說,他的親信們都不算是十分聽話。

 

老大下面還有二把手與三把手,依照慣例,二把手與三把手必然勢同水火,但是,非常奇異地,老大要求二把手要把下面一個重要位置,交由三把手派人擔當。

 

這形同派人「看管」的舉動自然讓二把手非常不爽,他立馬架空這個位置的所有權力,將人事權完全從那個位置收回來。三把手豈是省油的燈,他立即尋隙,授意小弟在位置上讓二把手公開難堪,頓時間這個龐大的執政黨分裂成兩塊,大家睜著眼圍觀兩邊的人打成一團。

 

老大當然不能讓他們這樣搞下去——或者,老大很高興看到他們如此,凸顯了老大做為一家之主的重要性。

 

於是,在老大的授意下,他們便上演了一場大和解,在一場媒體聚餐的場合,二把手拍拍三把手的肩膀,然後,三把手說:「我們一直是合作無間的。」兩個人感性同台,鎂光燈閃個不停。

 

「妳知道跑這種新聞裡面最困難的是什麼嗎?」J笑著告訴我:「就是不笑場。」

 

「我記得曾經看過偶像劇女王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偶像劇是很難演的,因為要把很不合理的劇情演得很合理。」J說,從這一點看來,新聞裡的「演員」需要的實在也不是普通的資質:要在不該打架的地方打架,在不可能流淚的時候流淚,與不可能擁抱的對象擁抱。

 

但是,對於必須記錄真實的記者們來說,忠實地呈現「不合理」,看起來是將事實呈現給大眾,事實上卻完全違反了自己的認知。

 

這是一件何等痛苦的事情,足以讓一個熱血於新聞的青年憤世嫉俗看破紅塵,J嘆息:「在政治與鬥爭前,能夠呈現事實的多重性的,不是記者,是藝術家啊。」

 

藝術家才能夠做到真正的「有圖有真相」嗎?我想到「王之畫家,畫家之王」畫家盧本斯。

 

盧本斯是十七世紀的巨匠,也是一個外交家,他曾經出使西班牙、英國。1609年,西班牙與荷蘭簽訂為期12年的休戰協議,1921年休戰協議即將失效,尼德蘭(其中部分地區之後獨立為荷蘭共和國)總督伊莎貝拉公爵夫人,也就是盧本斯的主要贊助人,委託他出使英國、西班牙。盧本斯成功地化解了國際戰爭危機,並且締結了西班牙與英國的友好關係,兩國都予以封爵,政治能力之強令人嘆為觀止。

 

當時他名震歐洲,王公貴族天主教會都以能邀請他作畫為榮,訂單如雪片飛來,盧本斯不得不「企業化經營」自己的畫室。他經營一間大工作室,雇用許多助手、學徒,在「泰勒化生產」(分工生產)兩百年前,盧本斯就相當程度實踐了這種作法。他構思、打底稿,由學徒來畫,最後他親自定稿。畫作要由畫家從頭到尾完成,是近代才出現的作法,盧本斯以這種生產方式,工作室產量號稱三千件,這龐大的大尺寸作品產量,為他帶來非常豐厚的收入,魯本斯63歲過世時留下了一百萬荷蘭盾的遺產,在當時堪稱天文數字。

 

盧本斯的自畫像。(圖片摘自網路)

 

畫壇巨匠巴洛可畫派的代表、天才政治家、企業家……如果說藝術是一種需要完全純淨的才能,盧本斯竟可以悠遊於純淨與權力、金錢之間,而他大受王公貴族們吹捧的作品,經過了四百年後,仍然被認為是不朽的巨作,開創了新的藝術時代——沒有人認為那是違反真理的假新聞,或是一幅拍老闆馬屁的諂媚文章。

 

最具體的例子就是他為亨利四世的王后,路易十三的親生母親瑪麗梅迪奇所畫的22幅巨作《瑪麗・梅迪奇的生平事蹟》,這猶如連環圖的「人物傳記」,現在掛在羅浮宮特展室,是巴洛克藝術的不朽巨作。

 

這應該是最早的「非虛構人物寫作」了,而且內容完全環繞著當時的政治事件。

 

法國皇后瑪麗.梅迪奇訂購了這一批巨大的作品,這位極為自戀,竟然豪擲千金要大師為她畫連環圖的皇后是什麼來歷呢?

 

看到這個姓氏,我們就知道瑪麗來自歐洲最富貴的梅迪奇家族,法國國王亨利四世的原配是赫赫有名的瑪歌皇后,他們是一對曲折離奇的夫妻,在分居十七年後離婚。在大仲馬的小說「瑪歌皇后」裡,亨利與瑪歌都是超級明星式的俊男美女,充滿魅力情人無數,尤其瑪歌皇后有「全法國最美的女人」之稱。相較兩人,富家女瑪麗卻被亨利的情婦嘲笑,說她是「商人的胖女兒」;許多史料都記載瑪麗梅迪奇輕佻膚淺、愛慕虛榮,亨利四世再娶瑪麗,完全是因為欠了梅迪奇家族太多軍費無力償還,看上瑪麗的龐大嫁妝(梅迪奇家族給予瑪麗的陪嫁,相當於法國一年的國家預算)。

 

然而,才智平庸的瑪麗卻是野心勃勃,在亨利四世遇刺後,以兒子路易十三世年幼為由攝政,最後路易十三世為了取回政權,暗殺了母親的親信,並將母親監禁在布魯瓦城堡。接著,瑪麗又組織了多場叛亂與兒子對抗,但是連續的戰敗讓她只能與兒子和解。

 

法國皇后瑪麗.梅迪奇。(圖片摘自網路)

 

就在這段和解期間,瑪麗找上盧本斯,以「先王的一生、我的一生」為名,訂購一系列四十幾幅的畫作。

 

亨利四世終結了30年宗教戰爭,是一個非凡的人物,也是畫家想要描繪的對象,可是瑪麗開給盧本斯的條件卻是「要先畫我的」。

 

當時正是瑪麗與兒子路易十三世爆發多場內戰後,母子剛剛和解,這個畫約明顯地有政治目的,是瑪麗為了要對兒子及法國人民喊話而作。

 

沒有人知道這短暫的和平有多久,也沒有人知道這個不停地與兒子爭奪權力的太后的下一步是什麼,瑪麗當然是想要站在自己的立場說明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還要為自己擦脂抹粉一番,可是,國王路易十三也正嚴陣以待,權力之戰一觸即發。

 

在內戰的邊緣,誰能接下這困難的任務?巨匠魯本斯竟然在這尷尬的時刻登場了。

 

後來,盧本斯花了近四年的時間,交出21幅巨作《瑪麗・梅迪奇的生平事蹟》,任何看過畫的人都會發現,盧本斯不是為了瑪麗而畫,他是為自己畫,為自己所認知到的美而畫。

 

首先,整幅畫男女主角是亨利與瑪麗,瑪麗提供的歷史現場也非常明確,不過,魯本斯卻把這兩個真人放進虛幻的場景中,整個系列的畫面裡都是希臘神明與天使,這可以說是把國王皇后當神仙看——但是也表示了,自己即將要說的這個故事,不是真的。

 

於是,我們看到智慧女神雅典娜與商業之神墨丘力等在大自然的岩窟中對年幼的瑪麗進行教育,但是現實上,瑪麗在雙親過世後寄居叔叔家,疏於管教,連法文都沒有學過。所以,乍看起來盧本斯說的是瑪麗由神在洞窟中教育——也就是說瑪麗沒有受過正常的教育。

 

而天使將瑪麗的肖像畫帶到戰場給亨利看,亨利穿著鎧甲,打仗打到一半抬頭看著未婚妻的畫像,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實上亨利根本對瑪麗的存在漠不關心,瑪麗帶著幾千隨從在馬賽登陸時,他甚至沒有去迎接她。在本系列最著名的一幅畫《瑪麗登陸馬賽》中,迎接瑪麗的是一位穿著鎧甲代表法國的少女。

 

《瑪麗登陸馬賽》中,迎接瑪麗的是一位穿著鎧甲代表法國的少女。(圖片摘自網路)

 

隨便舉兩個例子,就知道這個系列雖名於瑪麗的生平,其實完全是盧本斯的創作。那麼,整個系列從頭到尾都是畫家所杜撰,瑪麗理想中的「當代假新聞」,這樣的內容豈不是毫無價值?

 

可是,如今《瑪麗.梅迪奇的生平事蹟》卻是羅浮宮的鎮館之寶,法國最重要的歷史文化資產。

 

因為,畫家的眼睛,描畫出的真正真實,是照片無法拍攝出來的當代思潮,那就是對法國成為一個近代君主國家的肯定,這是路易十三親政的民意基礎;雖然路易十三從頭到尾沒有出現在這系列的畫裡,但畫家真實的政治想法卻無處不在。

 

另一個畫家的真實則是,盧本斯以超凡的巴洛可技巧,讓整張畫猶如不停地流動著,那一個個神明的模樣都是真實的當代人類,擁有人的外型、表情、感觸,連屁股上的橘皮都清晰可見。

 

當然,還有——我說:「盧本斯畫出了『想笑場』這件事啊。」

 

瑪麗的婚姻從頭到尾就是一場富家女的政治聯姻,丈夫在世時沒有愛過她,丈夫過世後,她佔去兒子的位置,可是經營能力平庸,不久就爆發豪門爭權,瑪麗梅迪奇的一生猶如本土劇八點檔(這種劇情真的太平凡了)。但是,畫家用最美的神話人物重新敘述了這件事情,那是真的會讓人從心裡笑出聲來的創作力:瑪麗穿著端端正正的皇后衣冠,一臉板正地與活潑動感的神明同框,她彷彿已死了但神話人物卻活著,正正經經地描述政治事件——征服異國小鎮、攝政、被兒子監禁、釋放、逃亡…

 

連環圖的最後一幕是母子和解,和解的方式是:時間老人將真理女神拖向達成和解的母子二人。

 

盧本斯最後告訴我們的是:只有時間與真理能證明這個故事的正當性。

 

這也是人類留下的所有一切紀錄,一切新聞文字、圖像,唯一的檢驗方式。

 

如果不能展現這些事件的全貌,發掘出政治新聞裡的荒謬與不正常,放入記者對時代的見解,新聞如何經得起真理與時間的檢驗呢。

 

「妳知道嗎,『想笑場』,就是這些新聞的精華啊!」離開時,我對J說。

 

※作者為本報資深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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