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對建國中學的校長老賀推崇備至。老賀就是賀翊新，字仲弼，河北省人，北京大學國文系畢業，曾任河北省教育廳廳長，父親與他在河北省省政府共事過一段時間。前省級教育廳長來到台灣當中學校長，豈不是太屈就了？那時候從大陸來台灣的各方人才充塞，群雄聚集，粥少僧多，工作安插非常困難，能夠暫時有自己喜歡的專業工作，已是非常難得，反正大家都等著「反攻大陸」那一天的到來，何必計較名位？

賀校長來到建國中學，不久整個校風立即有了改變；太保學生不見了、打架鬧事減少了許多、學業成績普遍提升、上課時候同學不再胡鬧；幾年後建中的升學率最高，學生和老師的表現優異。體育項目也不弱；建中一直是全省高中的橄欖球冠軍，早年建中的籃球運動也很出色，曾經得到過一次全省高中籃球聯賽的冠軍！自此建國中學名氣響亮，成為全台灣頂尖的男子中學，數十年後的今天，建中一直是許多同學的第一志願，稱它為NO.1男子中學，幾乎是個共識。賀校長真有辦法，他怎麼做到的？

追憶賀翊新校長的文字有不少，幾乎每篇文章都提到；賀校長一臉祥和，不善言詞，講話的聲音低沉，沒有人見過他發脾氣。遇到他不同意的事，他總是低聲的說：

「這個、這個……不行、不行的。」

決定了的大小事，一定堅持完成。

他不喜歡在辦公室坐著，一有空閒就在校園裡巡視，身材不高，背著手慢慢的走。每班的同學們都曾發現，校長會靜悄悄的站在教室窗外，背著手聽、看教室裡上課的情形，好一會兒之後，又靜悄悄的離去。某次有位老師監考，坐在講台後面昏昏睡去，賀校長巡視到那裡，抓到一名考試作弊的學生，沒收了學生的書，把書交給監考老師，一句話沒說，轉頭離去，意思是要那位老師看著辦吧！這一招對老師和同學的壓力很大，校長隨時會無預警的出現，大家心生警惕，就必須要認真的教學、讀書了。

建中的名數學校員傅禺老師（筆名子于）出版過一本書：《建中養我三十年》，書中對賀校長有生動、確切的描寫。賀校長來到建國中學，帶著教務、訓導、總務三處的主任，還有吳冶民老師；曾任河北省國立第一中學教務主任，他編的化學教科書，被全大陸的中學普遍採用。這幾位都是河北省人，之後又來了不少河北省籍的老師。

安排新到職教職員的住宿是個問題，賀校長決定將木造樓旁邊的二十幾間舊教室，修建為宿舍，居住條件簡陋，住進去幾十家人，後來大家叫它做「河北大院」。這是個木造舊建築，河北大院的屋子裡面不准生火做飯、燒水，每個房間只准裝一盞電燈。二十幾家大小入住的那天，賀校長語帶歉意的向大家說：

「只是臨時的安排，反正大家都在逃難，同舟共濟，請多多體諒，學校一定會想辦法解決住的問題。反正我們馬上要反攻大陸了。」

那時候全台灣推動「克難」運動 ，勤勤懇懇的克服當前的困難，沒有辦不到的事情，大家不抱怨，幹好份內的工作，反攻大陸指日可待。

賀校長的個子雖然不高，氣魄卻大的很。原來建中的初中部只有十九班，他來了一年就擴充為三十班，同時還有夜間部、補校。他是位「學生至上」的校長。

有一次訓導處把學生的壁報扯下來沒收，大概是因為壁報內容有不妥之處。同學們向校長申訴，賀校長聽明白了之後，立即要訓導處把沒收的壁報拿過來看，然後單獨和訓導處開會。為什麼沒收？必須得向學生清楚的解釋沒收原因，如果說不出道理來就不該沒收。後來那份壁報原封不動的貼了回去。

初中部的同學按規定繳童軍費，某個學期快結束了，卻沒有任何童子軍活動，同學們要求退還童軍費，但是沒有結果，就去找校長，賀校長了解情況後，親自去初中訓育組說：「把錢還給學生！」

之後訓育組舉辦了碧潭童子軍露營、烹飪比賽。這件事我記得好清楚：那年我在建中念初二B班，我們那一組是烹飪比賽的倒數第二名，負責生火的是我，因為一直下毛毛雨，揀來的樹枝都是濕的，怎麼也點不著。五個人睡一頂帳篷，被幾個人的臭腳薰的快暈過去，半夜還下起大雨來。

賀校長來看我們，帶了兩箱水果，一面烹飪優勝錦旗，和同學們一塊吃那些男孩子做的半生不熟的飯菜。據說校長買水果、來回碧潭坐車的開銷，都是掏腰包用自己的錢。

他不喜歡放假，爭取同學們多上課。不分主副科，什麼全不能缺，體育更不放鬆，他會曬著太陽看學生上體育課。有老師說：

「多上一節課，學生又能多學點什麼？」

不善言詞的賀校長回答：

「多休息那一節課，老師又能痛快多少？」

學校的各項會議，經常安排在放學之後，有時候還在星期日開會，老師們抱怨：

「這不是都賣給建國中學了！」

他最關心學生，不讓任何學生受到委屈，記性特別好，能記住許多學生的姓名，連名帶姓的叫出來。初二的時候，我和幾個同班同學愛上了籃球運動，放學之後不回家，就在土球場上投籃鬥牛，直到夜間部已經在上課了，我們還在那裡吆喝著打球。正玩的起勁，忽然聽見球場邊有人叫我：「王正方！」

聲音熟悉帶有河北鄉音，就見到校長背著手站在籃球架下面，他在作例行的夜間部巡視。幾個毛頭小子垂手立正，齊聲說：「校長好。」

「天都黑了，籃框子都看不清楚還在打球，不要打球了，快點都給我回家去。」

很多老師抱怨賀校長太寵學生了。但是他也堅持原則，凡是犯重大過錯、考試舞弊的同學，應該開除的絕不容情，達官貴人來說情，一律無效。

幾年後，同學們在學業成績上有了優異的表現。那幾年建中的畢業生群，日後各自在專業領域中大放異彩的有：丁肇中（諾貝爾物理獎得主）、鄭洪（MIT數學教授，院士）、王正中（UCSF生化教授、院士）……等，不勝枚舉。

我們的高三C班，共四十多名同學，多數通過保送、聯考上了好大學；台大醫學院七人、台大電機系五人（該屆的台大電機系本地生四十五人，建中畢業的各班同學生加起來有十七人）、台大物理系三人，其他有考入台大數學系、化學系、化工系、農化系、農工系、地質系的，上台大歷史系、商學系、經濟系的各一二人，粗略算來，硬是有超過一半的同學進入台灣大學的熱門科系；其他同學去了成功大學、東海大學等。日後他們在醫學界、物理學界、工程界和其他領域，表現不凡、嶄露頭角的真不少；還有白先勇，讀台大外文系，日後成為兩岸知名的文學家。

賀校長在建國中學的第一個任期是從1949年到1955年，我在1950 年上建中初一，1956年高中畢業，前後有五年都在賀校長的治下當學生，對賀校長奠定建國中學基礎所作的點滴努力、他的教育精神等，有直接的體會。一九五五年，賀校長首度離開建國中學。古文造詣高深的國文老師畢無方老夫子，以詩經筆法撰寫了一首詞，紀念賀校長的創校精神和成果，詞曰：

赫赫黌宇 髦士三千 薰陶入座 恐後爭先
大而化之 賀公是瞻 金石貞固 永記年年

賀公仲弼主校，六載春風廣，作育有方，當離別，群情悽愴之詞，刻石勛勤為垂紀念。建國中學全體學生三七五四人敬勒。

中華民國四十四年元月

此石名「紅樓銘」，就崁在建國中學紅磚大樓入口處的柱子左下方。賀校長於1957年再度回校任校長，1967年退休，前後十五年，是任期最久的建國中學校長。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