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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江琳專欄:我與印度邊防特種部隊的不期而遇

李江琳 2020年09月15日 07:01:00
中印邊境Bumla上的一個標誌。(湯森路透)

中印邊境Bumla上的一個標誌。(湯森路透)

最近的新聞報導,中印邊境班公湖附近發生了軍事衝突。印度方面參戰的部隊中有一支邊境特種部隊SFF,印度媒體頗爲自豪地介紹了這支擅長山地作戰的部隊。他們就是我曾經見過的那支由藏人爲主組成的特種部隊,正式番號是Establishment 22,也叫unit 22, 簡稱22。

 

我想起十來年前我與Unit  22的一次偶遇,眼前浮現出那些一臉燦爛笑容的藏人青年士兵。

 

十幾年前,我開始涉足西藏現代史研究,爲此走訪了流亡藏人在印度和尼泊爾的二十多個定居點,從印度南方Karnataka邦最大的流亡藏人社區,到北方的Dehradun、克什米爾地區的拉達克,從歷史上西藏通向外部的重鎮噶倫堡、大吉嶺到隱藏在喜馬拉雅山中的很多小山村。 所到之處我得到了流亡藏人熱情誠摯的招待。 流亡藏人社區儘其所能地協助我,為我尋找訪談對象,提供翻譯,安排食宿。我在流亡藏人的小屋裏,喝了不知多少藏式奶茶,吃了不知多少藏式饃饃。在好幾個難民定居點,他們告訴我,我是半個世紀中來到此地的唯一漢人。

 

有一次,我輾轉來到喜馬拉雅山中一個很小的難民村。那是一個外人不可能前往的地方。該地遠離城市,交通不便,周圍全是山林,四周的村鎮都是印度人。要不是寺院和住家屋頂上飄揚的經幡,即使到了那裏也不會想到這是藏人的村子。村子在一座小山頂上,站在村裡可以看到喜馬拉雅山脈一座著名的雪峰。我在村裏住了幾天,訪問寺院、學校,訪談第一代難民,也採訪了在流亡中長大的年輕一代藏人。

 

有一天,我突然注意到村裏出現了幾個穿著軍裝的年輕人。 我問陪同的譯員這是什麽人,她說,今天軍營放假,士兵回來跟家人團聚。我這才注意到原來村子附近有一座隱蔽在樹林背後的兵營。我問,這是藏人難民青年參加了印度軍隊嗎?她說,是啊,那支部隊基本上都是藏人。我突然意識到,這就是我以前聽説過的神秘部隊Unit 22。一問,正是如此。這機會太難得了,我馬上要求採訪這支精英部隊的藏人士兵,並詢問是否可以訪問他們的兵營,採訪他們的長官。譯員說她幫我問問。

 

誕生於1962年

 

「22」 的正式名稱是Special Frontier Force,邊境特種部隊,簡稱SFF。這支部隊成立於1962年11月14日。這個日期很説明問題,因爲那正是中印邊境戰爭期間。

 

1962年的中印邊境戰爭,中國方面稱爲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中共執政大陸以後,凡是和鄰國發生的武裝衝突,都預先做了充分準備然後發動突然攻擊,這在中共軍隊的傳統 中叫「不打無準備之戰」。另一方面,中共尚未開打就給戰事取了個名字,而且無一例外地事先命名為「自衛」。

 

在發生戰事的邊境地區,歷史上從來沒有發生過戰爭,因爲那些地方是沒有居民的,自然環境沒有人類日常生活的必要條件。即使後來在中印兩國有劃界爭議的地方,也只有最低限度的哨所。維護這些哨所是軍隊的一大負擔,因爲補給交通綫非常困難。印度方面聽信中共的承諾,不認爲中印兩國之間會發生武裝衝突,對邊境戰爭毫無準備,因此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而中國方面經歷了1956-1962年武裝鎮壓藏人的戰爭,根據毛澤東的部署,使用絕對武力對付不成軍隊的藏人的目的之一是「高原練兵」。經過「西藏平叛」實戰練兵的中共軍隊「平叛」結束半年後就拉上去打印度。戰爭是1962年10月20日打響的,到11月底就結束了。印度方面因毫無準備而慘敗。

 

1956-1962年中國的西藏平叛。(圖片摘自網路)

 

就在這次戰爭期間,印度方面意識到,中印邊境是高原山地,對士兵的體能有特別的需要,只有經過訓練的山地部隊能夠勝任。中印邊境戰爭開打後,尼赫魯的情報主管Bhola Nath Mullick 力主成立一支山地部隊,以對付未來可能發生在這一地區的戰爭。Mullick是對中印關係瞭解得比較深入的人,深得尼赫魯信任。尼赫魯終於從反對轉變爲同意,成立了SFF。

 

為什麽徵召藏人?

 

SFF建立之初就定義爲精英部隊,名義上從屬於印度陸軍,實際上直接對印度總理和內閣負責。22成立之初由Sujan Singh Uban 少將指揮,這位將軍是印度軍隊的傳奇式人物,曾經在二戰期間出征歐洲指揮一支番號為22的山地師,得過英印陸軍的十字勛章。他用他曾經指揮過的22師的名字命名SFF,這就是Establishment 22 的來歷。

 

可是為什麽22都是藏人士兵呢?

 

我在流亡藏人社區採訪交談過很多近些年從境內逃出來的藏人。他們大多不健談,我提的問題必須很具體。通常是我問:「你是怎麽出來的?」 答:「走路。」 那就是說步行翻越喜馬拉雅山,越境進入印度或尼泊爾、不丹。再問:走了多長時間?答:兩個星期(或者十天,或者一個星期多)。我問,路上遇見解放軍了嗎?答,遇見了。 那怎麽辦?他們接下來的回答幾乎都一樣地平淡:我們上山,跑到更高的山上。

 

這就是藏人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世代生活在高海拔地區的藏人,適應了青藏高原的環境。而外地來的人,一般到海拔三千米就有缺氧的感覺,走不動了。藏人到了海拔五千米的高山上仍然如履平地。所以,越境的流亡藏人遇見解放軍就往更的高山上走,解放軍就無法追擊。

 

印度部隊裡的西藏(圖博)人。(圖片摘自網路)

 

歷史上,英國人最早理解這種差別。英國軍隊多年來在尼泊爾的山村裏徵召一定數量的士兵,即廓爾噶士兵。廓爾噶青年出生成長在喜馬拉雅山脈的南坡上,幾乎一生都是在高海拔的環境裏生活,能夠經受印度次大陸的酷熱和雨季的潮濕,也能經受高山雪峰的嚴寒和狂風暴雪。廓爾噶士兵被公認爲世界上最強健的士兵。廓爾噶士兵成爲英國軍隊的驕傲,也是一種象徵。1947年印度獨立,英國退出印度次大陸以後,仍然每年在尼泊爾徵召一些廓爾噶士兵。

 

據印度媒體報導,22中也有一些廓爾噶士兵,但還是以藏人為主,因為藏人具備廓爾噶士兵的同樣特質。

 

在成立以後的半個多世紀裏,22奉命參加了多次重大軍事行動,主要作戰地點是印度北部和巴基斯坦、孟加拉和中國交界的地區。

 

讓西藏歸於和平

 

據印度媒體報導,22每年會派出代表前往達蘭薩拉,參加達賴喇嘛尊者主持的祈禱法會,請尊者為士兵們祈禱。士兵們會把達賴喇嘛贈送的小禮物視爲最寶貴的聖物,祈望達賴喇嘛保佑他們平安。我還記得有一年在拉達克我隨著達賴喇嘛的車隊進了一個軍營,那是士兵們祈請尊者給他們講話。現在回想,那也應該是22的一個營地。

 

藏人在印度流亡已經60年了,如今的22士兵們都是流亡中出生的藏人青年。在中共一側,中共也徵集藏人青年參軍,但是不敢信任這些藏人解放軍士兵,因爲藏人都知道,印度一側也有藏人士兵。幾年前,我在南印度的一個難民定居點采訪過一位流亡藏人,1970年代的一次中印邊界摩擦中,他在西藏被政府徵召為民工向邊境運送物資,他趁此機會越過邊境加入了流亡社區。

 

達賴喇嘛尊者在自傳中寫到,1962年中印戰爭期間,他對發生在高原佛國的殺戮非常悲哀。1987年,達賴喇嘛在歐洲議會發表著名的中間道路主張時指出,喜馬拉雅山在歷史上是沒有戰爭的,他建議在國際監督下將青藏高原建成非軍事的和平緩衝區。幾十年後回頭看,這個建議包含了大智慧和大慈悲。當然,尊者的建議被中共拒絕。

 

在印度軍隊服役的圖博人連長尼瑪丹增(Nyima Tenzin)之墓,蓋上印度與圖博兩面旗幟。(湯森路透)

 

三個NO

 

回到我與Unit 22的不期而遇。我希望能到兵營去採訪他們的長官,然而不久譯員就抱歉地告訴我,軍方的回答是三個NO:不能參觀,不能採訪,不能報導。我答應了。

 

寫下這篇回憶的時候,我小心地避免提到任何沒有公開的資訊 ,也算信守承諾吧。

 

※作者為江西南昌人,作家、歷史學家, 1982年獲復旦大學英文系學士學位,1988年獲山東大學美國文學研究所碩士學位,1988年留學美國,獲布蘭戴斯大學猶太歷史碩士和紐約皇后學院圖書館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共黨史、中共民族政策、宗教政策和當代西藏史。曾在《動向》、《明報月刊》、《開放》等雜誌發表過100多篇相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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