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方專欄:人生在世有幾何 學了幾何又幾何

王正方 2020年10月14日 00:01:00
當年建國中學初中部最嚴厲的教師,當然就是教幾何的王牌譚老師,綽號譚幾何、別名譚老虎。(圖片摘自維基百科)

當年建國中學初中部最嚴厲的教師,當然就是教幾何的王牌譚老師,綽號譚幾何、別名譚老虎。(圖片摘自維基百科)

當年建國中學初中部最嚴厲的教師,當然就是教幾何的王牌譚老師,綽號譚幾何、別名譚老虎,我覺得叫他譚老虎比較切合。沒有通過譚老虎這一關,休想初中畢業。譚老虎戴著一幅褐色鏡片的眼鏡,臉上從沒有笑容,聲音低沉,略有點上海口音,喜歡說幾句成語,講話很有權威性,說一不二。

 

頭一堂課他上來說明一些規定:課堂裡不准隨便講話、作業一定要準時繳,遲繳的罰重作、作業要按照他的規格來寫:每頁紙上下左右空出來的地方是多少公分,一律不能錯,字體要整齊,幾何圖形要工整正確等等。

 

發回作業的時候最緊張,譚老虎會拿那些不合格的作業來一一講評,把學生叫到前面來,先羞辱兩句然後宣判:罰重作X遍!第一次發回作業我就出了洋相,譚老虎在講台上隨手翻看一落作業,他問:

 

「你們班上有一個名字叫什麼正方的,是誰呀?」

 

我立刻筆直地站起來,走到台前,譚老虎冷笑著:

 

「你的字寫得又不正,圖畫的也不方,還能叫正方?罰重作;一遍。」

 

如釋重負,重作一遍是最輕的了。老虎師自以為幽默,消遣學生是他的樂趣。

 

有一次他出的作業題目超級難,我又是到了次日要繳的那天晚上才去做幾何題目。剛打完籃球,累到睜不開眼睛,看著那幾道題目:乖乖,一題也不會!事態緊急,我推出爸爸的那輛能率牌二十六吋慢板老自行車,帶上作業本子衝到王七家去。

 

王七家的地方不大,住著祖孫三代好多人。比較大的那間榻榻米房間內有一盞日光檯燈,幾個小孩圍在燈下做功課。他也還沒做完明天要繳的幾何習題,我在旁邊和他一同寫著,其實是在那兒跟著抄。

 

題目做不出來,王七苦苦思索。我看見窗外昏暗的光線中,有個健壯的老頭挑兩隻水桶,赤著腳一步一步的在院子裡走,老人的腳很寬,腳趾誇張的向內彎曲,踏在泥地上特別穩重;他放下肩上的扁擔,用一隻大木杓舀出桶中的水肥來,就著街邊的路燈燈光澆菜。我問王七:

 

「你阿公為什麼要在晚上澆菜?」

 

「白天的太陽太厲害,澆下去馬上就蒸發了,清早澆水又怕吵醒我們。」

 

五題只做好三題,明天再去問問其他的同學吧!第二天王七想出來另外一題怎麼做,我把這四題整整齊齊的寫上去,做不出來的那一題我就在上面寫了「不會」兩個字。

 

譚老虎發回作業的時候,把我叫到前面去。他對我怒吼:「你在這裡寫『不會』是什麼意思?很妙,是在說我這個做教員的沒有盡到責任,教不會學生?怎麼其他的同學就會做呢?學生天天來上學,就是要學會你原來不會的。你說『不會』就是不想學了嗎?」

 

我連忙表示一定會用功努力學習。他的裁決不算重:罰重作三遍。「不會」這兩個字正犯了他的大忌,

 

事後小郭一直說我蠢,譚老虎最不喜歡學生在作業本字上亂寫字,不會做的題目也要認真的寫出你的演算過程,得不到答案不要緊,譚老虎會在上面寫幾個字,告訴你錯在哪裡;下次繳作業再清楚地把解題的步驟、正確的答案寫出來。

 

寫譚老虎的罰重作最花時間,就算題目都會做,必須要按照他的規格一筆一畫的寫,千萬不可馬虎,他也許不仔細看這份重作的作業,但是一旦讓他發現了任何錯誤,又要罰重作。

 

最可怕的是「掛黑板」。有時候譚老虎不想講課了,就叫幾個學生上來,在黑板上解不同的題目。眾目睽睽之下壓力非常大,往往是明明會做的題目,到了「掛黑板」的時分腦袋一片空白,當場就傻在那裡!耳邊聽見譚老虎不停的冷嘲熱諷,他不發話你又不敢回座位去,只得站在黑板前一籌莫展的挨訓,譚老師若是心情不好,會過來揪學生的耳朵罵道:「其笨如豬」。謂之「掛黑板」。

 

有一次阿曲被叫上去做一道比較難的題目,阿曲的數學功力在班上大概算是中等,解難題的本事普通。他在黑板前鼓弄了一陣子,演算不出什麼東西來。譚老虎說了一堆諷刺的話,不知道為什麼阿曲居然敢回嘴,老虎師大怒,厲聲痛罵起來,他愈說愈氣,就走過去抓住阿曲的兩隻耳朵,將他的頭朝著黑板猛撞,發出砰然巨響!阿曲的臉剎那間紅了起來,連耳根和脖子都通紅。

 

譚老虎每次考試只出三題,給四種分數:100,66、33,0分。他的考卷都是演算題,每題33分,三題都對再加一分,得一百分;答案正確但是演算中有瑕疵或不妥之處,也不給一點分數,因為幾何是科學,容不得一絲一毫的錯誤。

 

發考卷時他先唱名字,再報分數;班上誰考了多少分,全部公開。我經常得到他的唱誦是:

 

「王正方,三十三」;「王正方,六十六!」

 

偶爾也矇上個一百分,就在及格邊緣上掙扎。

 

同學們考得太糟或考得太好,譚老虎都不高興,他說:「你們在夢遊嗎?得零分的像野狗一樣多!」

 

「這次題目太容易,一百分的像野狗一樣多。沒有拿到一百分的,送分數也不要,你們都在那裡幹什麼?」

 

上譚老虎的課,內心經常處於恐懼狀態。

 

響噹噹的建國中學王牌數學老師,講課一定特別精采吧!完全錯了,譚老虎在一節四十五分鐘的幾何課堂上,平均講課時間最多二十分鐘左右;其他的時間用來批評時政或論述天下大勢。他對於行政當局的許多作為,通常都能做出及時、尖銳、毫不客氣的批判和指責,說出來很多人都同意,但是又不敢說的話。

 

他對穿制服的人;警察、軍人、情治人員,最是不假辭色,認為他們都屬於為虎作倀、禍國殃民的狗腿子。記得他經常講起抗戰時期在上海的故事:日本軍全面統治上海後,淪陷之前的警察換上了偽政府的制服,又在上海作威作福起來;他稱那些人是「黃色動物」,還能算是個人嗎?我們的校服也是黃卡其布做的,譚老虎心情惡劣的時候會說:

 

「你們就這樣混下去吧!到時候統統都去當黃色動物,連制服也不用換了。」

 

幾年來他在每個班上就這麼大放厥詞,當然會有人向有關單位報告。據說情治機構對譚老師做過調查,私下警告過譚老師,還有相關人士曾經找我們的賀校長談話。譚老師知道了就去面見賀校長,說如果他為建國中學帶來了麻煩,便立即請辭。校長向他保證,不會有事的,你的教學成績很好,請放心繼續教你的幾何。

 

父親後來告訴我:老賀的底子硬,各方面的關係都好,你們的那位譚老師就是嘴巴碎,憤世嫉俗,不停的發個牢騷,只要沒有實際犯了什麼事,老賀就挺得住他。

 

比我高一屆的小顧,同學們認為他是個數學天才。在舊書攤買到一本「平面幾何難題大全」,他獨自鑽研了一陣。上幾何課的時候,提出一道難題問譚老虎怎麼解?因為小顧是個好學生,老師不疑有他就在黑板上徒手畫了一個大圓圈;(老虎師畫圓圈不用圓規,畫出來的都是完美無瑕的大小圈子,堪稱一絕);畫好了圖想法子解題目。麻煩了,這道題目超級難,一時那裡想得出解法來?這回譚老師給「掛黑板」啦!

 

小顧很得意,竟然在一旁小聲地說:

 

「哦!老師不會作了耶。」

 

然後小顧提醒,從A點到C點加一條補助線看看?果然,加上一條線就豁然開朗,這道題目便迎刃而解了。

 

但是小顧沒有得意太久,學期快結束的時候,譚老虎抓到小顧犯的一個錯誤,大發雷霆,處罰他重作這個學期所有的作業,三遍!大考之前必須繳齊。小顧慘了,忙了幾個晚上沒睡什麼覺,方才勉強寫好,交卷應付差事。

 

我們有打油詩一首:

 

   人生在世有幾何,何必苦苦學幾何?

   堂上老虎立規矩,就是把你來折磨

   作業千萬別馬虎,畫圖演算莫出錯

   膽敢同我耍聰明,罰你三遍來重作

   埋首用功窮應付,考卷發下不及格

   提心吊膽掛黑板、其笨如豬就是我 

   正襟危坐聽牢騷、大好時光任蹉跎  

   戰戰兢兢難度日、學了幾何又幾何?

 

恐怖的學期終於結束,我勉強過了譚老虎這一關。我們究竟學到了什麼?多年之後細細回想,其實從譚老師那裡學到不少:

 

● 學數學(別的事也一樣)不能抄近道,必須一步一步的走下去。

 

● 整整齊齊的依規定寫作業,重要的是:你自己懂了還不夠,一定要有條有理的、漂亮的、具說服力的把它呈現出來。

 

● 做不出答案來的考題,就是有瑕疵的半成品,不給分數。長大了才知道世事都是如此;未完成的電影,能賣一毛錢嗎?

 

● 譚老師沒花很多時間講課,但是他仔細批改大家的作業,在演算題目的過程中錯在哪裡,他給你點出來,雖然他的用詞通常很刻薄粗暴。演算過程的邏輯正確性,更重於答案;要學會你是怎麼得到正確答案的。他的考試從來沒有選擇題。

 

● 我們學會了如何在高壓環境中生存下去。

 

● 譚老師的批評和意見自有見地,雖然不盡同意,卻很佩服他的膽識,敢在戒嚴時期如此大放厥詞。他啟發了我們:跟著他人人云亦云算什麼好漢,何妨獨立思考,自己也發表幾篇高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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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台大電機系同班的一位女同學姓譚,後來知道她是譚老虎的長女。電機系有十多個建中畢業生,大家聊當年受譚老虎教導之苦,歷歷如繪。那曉得譚同學聽畢仰首大笑,她說:

 

「你們只受那麼一點罪,算什麼?」

 

聽她道來,方才知道虎父調教虎女,自然更加嚴厲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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