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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方專欄:「蕭何月下追韓信」是一種吸毒方式

王正方 2020年10月28日 07:00:00
五零年代的三輪車一度是台灣主要的代步工具。(圖片摘自網路)

五零年代的三輪車一度是台灣主要的代步工具。(圖片摘自網路)

放學回家,院子裡有一名身材魁梧的漢子,和走廊上的爸爸交談,他們言語生動的說著山東話;嚴格來講算是魯西口音,或稱華北平原調 更多華北平原指河北、山東、河南接壤的地帶,地勢平坦一望無際,自古往來方便,平原内各地居民的語音差別不大,通稱華北平原調。。這人瞇起眼睛來笑著,樣子滿討喜的,他叫老徐,報社派來的三輪車夫;以後每天接送爸爸和隔壁夏伯伯一塊上下班。

 

不用幾天我們就和老徐混的很熟。他本是山東省曹縣人氏,嫌自己的名字土,在老家找算命先生給他起了個響亮的名字:徐載華,可是所有人還是叫他老徐。抗戰軍興他才十來歲,離開老家跟著部隊跑;後來被選入緬甸遠征軍,在緬甸參加過悶人山戰役,與日軍激戰,一顆子彈劃過他的右手食指,沒打斷,但是那根指頭就伸不直啦!

 

「你看看,就成了這個樣子!」每次老徐伸出右手食指來給我們瞧,彎曲曲的樣子挺怪:「它不礙事,照樣扣板機,當年俺的槍法可叫準哩!」

 

「悶人山在哪裡呀?只聽過有野人山戰役。」

 

「悶人山就在喜馬拉雅山的下面。」

 

哇!他在喜馬拉雅山下打仗,趕走了日本鬼子。

 

「緬甸遠征軍是跟美國部隊一塊打仗的,你見過美國大兵?」

 

「嗨!那時候天天跟大老美們一塊混。」

 

「那你的英文很好囉!」

 

「就會那麼幾句。」

 

我喜歡英語課,對於會講英語的人興趣甚高。就聽他西里呼嚕的說了幾句英語;又問他星期一、星期二怎麼說?聽著似乎也對,不過好像他還是在說華北平原調。

 

在遠征軍立下戰功,他從士官升到准尉軍官,曾經做過某司令官的副官;坐個吉普車跑來跑去的辦事,甭提多神氣了,可是退伍下來沒旁的辦法,憑著體力討個生活。

 

「蹬三輪車兒要靠腿上有勁,你看俺這兩條腿有多結實!」他把大腿繃起勁來叫我去碰,堅硬如石。

 

老徐在我們家常鬧笑話。父親是知名的語言學教授、名演說家,經常有中學老師帶學生來請教,如何在演講比賽中得到好成績。某日北一女中的老師帶兩名學生來請父親指導,演練了好多遍,有個學生上廁所走到廚房去了,見到老徐就問他:

 

「洗手間在哪裡?」

 

老徐瞪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指著廚房的水龍頭說:

 

「平常俺就在這裡洗手呢!」

 

事後老徐說:「她明明是要解手,怎麼說成了洗手 ?」這話說得也對。

 

老徐最擅長講帶有濃厚中國北方鄉土味的葷笑話,我們聽得非常開心。其一:

《老家村子裡的土財主,一心只想討個處女做妾。媒人送來的姑娘他信不過,一律要私下面談。口試很簡單,就把自己的那話兒掏出來問對方:這是什麼?若是答對了或滿面羞愧的不敢看、不回答,那肯定就不是處子。終於有位姑娘見了那話兒,一臉茫然的搖著頭。土財主一再追問,最後認定她真的是沒見過此物,心中暗喜,就說:「太好了,今天我就教你知道個新鮮事,這個寶貝它叫做XX。」不料那姑娘聽了噗哧一笑說:「你這個也叫XX,俺表哥的那個又該叫什麼呢?」》

 

早年學校不教性教育,生理衛生課本的第七章,簡單講男女生殖器構造,性病須知等,老師很無趣的念它一遍,考試很少出這一章的題目。學校老師不講,一般家長聽到孩子提起這種事,立刻怒罵喝止。對性知識極端好奇的男孩子們,相互胡扯,吹的天花亂墜。老徐敘述自己的親身經歷,繪聲繪影,詞句不避俚俗,情節歷歷在目,而且他講起來帶有權威性;於是老徐成了我們兄弟的性教育啟蒙老師。

 

部隊在澎湖縣駐紮,老徐已官拜陸軍通訊少尉,騎著輛八成新的自行車,來往於鄉間村落。

 

「那時候俺年輕啊!騎著輛自行車一陣旋風似的過去,村子裡的女孩子個個扭過頭來看俺。」

 

他就和村子裡的一個漂亮姑娘好起來,懷孕了只好同她結婚,婚後就住在岳家。她的名字叫「春覺」;他說:「那陣子可叫自在哩!晚上同春覺睏覺,天天幹那事兒,幾年下來我橫豎給了她五六臉盆子的了,甭提有多舒坦咧!」

 

當然他就將男女之間的房事細節一一道來,我們聽的下巴都合不攏;心中暗自琢磨,那件事兒真的這麼好玩嗎?

 

老徐得意的事情說不完;某次他生病,家中大小都下地收割去了,只留年輕的小姨子在家照顧他。他早就垂涎小姨子多日,四下無人假裝要水喝,水端了過來,老徐身子一歪將杯子打落在地,乘機抱住了小姨子,她說:「姊夫,這樣子不好。」

 

「中,中!可以的,沒事沒事。」

 

就同她嘴對嘴的上起勁來了。

 

「你同她嘴對嘴的,都是在幹什麼呢?」

 

「就是兩個人使勁的裹舌頭,那才叫好玩哩!」然後他就同小姨子辦了那件好事。

 

老徐不是光吹牛的,他在這方面的功力我親眼見識過。巷子口拐彎那一家,新來了個帶孩子的鄉下女孩,十七八歲身材健美,曲線凹凸的近乎誇張。老徐每次進出巷口,就笑眼彎彎的同她點頭,她總是臭著張臉不理會。附近有棵大樹,鄰居經常聚在樹下閒坐聊天,老徐見到那女孩抱著小孩在樹下乘涼,就過去先同眾小孩玩耍,再過去誇讚她抱著的小孩很可愛。純粹是一片謊言,那小孩乾瘦愛哭,掛著兩道髒鼻涕。他們兩個人就說起話來,話挺多的,氣氛融洽。

 

幾天後老徐對我說:「中啦!中啦!你看出來沒?」

 

不就是兩個人閒扯,我沒看出什麼來。

 

「哎呀,你還沒瞧見?俺同她搶著抱孩子的時候,俺的手就在她的嬤嬤子上蹭來蹭去的,她可沒反對喲!」

 

對呀!想起來了,他們確實時常做這件事。

 

「你摸了她的嬤嬤子,怎麼樣?」

 

「嗨!熱騰騰的挺著,就像剛出籠的兩隻高樁饅頭,估計她還沒開苞。」

 

以後還有什麼發展,老徐沒告訴我。

 

母親不喜歡老徐;她認為老徐對我們兄弟倆,特別是我,產生不良影響;近來小方講話帶著山東口音,使用的詞句粗鄙不雅,就是從老徐那裡學來的!老母對老徐的眼睛最有意見,笑起來彎彎的像兩道新月,俗稱「桃花眼」。相書上說:〈無分男女,具桃花眼者易招惹異性,有礙前程。〉

 

母親說最近看小方的眼睛,好像也有點桃花眼的樣子。冤枉,我的長相拜父母之賜,那能怪我呢?

 

父親認為老徐還不錯,我想這是因為他們能以華北平原調暢快的交談,大家都遠離家園,老爸熱心照顧老鄉嘛!有一天父親很晚才回家,沒坐老徐的三輪車,進門來一臉的不高興,他說:

 

「老徐跟幾個人在報社附近吸毒,當場被抓,都進了警察局。」

 

母親立刻大發議論:

 

「這個人太壞了,以後不准他進家門,我老早就看出來,老徐臉上有一股邪氣。」

 

爸爸不斷的歎氣,自責缺乏知人之明,我們對他那麼好,這個人太不知自愛了。

 

因為是初犯,老徐被判入戒毒中心管訓六個月。

 

其實老徐他們吸毒的事我老早就知道。有一次在報社,我去小休息室找老徐,門鎖著,敲了好一會,門開了一條縫,聽見老徐說:「不要緊的,是王二少。」

 

除了老徐還有另外兩個老鄉,屋子裡烏煙瘴氣的,他們在抽菸?但是氣味聞起來很怪。

 

「俺幾個在玩蕭何月下追韓信,二少爺沒見過吧!」

 

他們把香菸盒子裡的錫紙剪成長方形,一端倒上一小撮白色粉末,點燃火柴在錫紙下燒著,白粉立即就變成褐色的液體球,緩緩冒出煙來。剪下香菸的硬紙盒子,捲成二三吋長的吸管,叼在嘴中就在褐色球上面吸那股煙。手中錫紙做輕度傾斜,褐色球滾向一邊,底下的火跟著燒,散出更多的煙來,嘴中吸管就跟著球猛吸,等褐色球滾到盡端,轉過來從另一頭燒,不用多久那顆球都化作煙雲,一絲不漏地被吸入口中,蕭何月下追韓信告終。然後吸食者深深吐一口長氣,咂嘴咂舌半露微笑的閉目小歇,臉上露出舒服的表情。

 

「二少爺要不要也來追一趟?」

 

我試著吸了幾口,說:「味道苦苦的。」

 

「是喔!小孩子嘗到的最準,日他娘的,這回俺多付了好多錢,那個狗日的還是在裡面摻了假東西。」

 

「你們為什麼要吸這玩意兒?」我問。

 

「這東西可好了,吸了它去辦那事兒,就跟上了發條似的厲害。」

 

老徐以右手小指留著的寸來長指甲蓋挑起一撮白粉來,他說:「就吸這麼一點點兒,幹起事來能頂四十分鐘。」

 

老徐一再叮囑,這事絕對不能說出去。

 

半年後鄉音如故,胖了一圈的老徐來我們家,向爸爸深深一鞠躬。爸爸問:「戒掉了嗎?」

 

「早戒了,在那地方怎麼能不戒呢?」

 

「怎麼蹲監獄反倒胖了,裡面的伙食不錯嘛!」

 

「伙食好個啥?天天吃地瓜葉子,前幾天還跑肚,不然更胖,這叫虛胖。」

 

老徐說戒毒的過程太痛苦了,關在單間牢房裡沒人理,不給解藥,實在難受到過不去了就用頭使勁撞牆壁,撞到失去知覺最舒服,隔不多久醒過來更加受不了。

 

「往後就是打死俺,俺也不敢碰那東西嘍!」

 

感謝王先生對他的大恩,報社保他出監獄,老徐希望能有機會再替先生幹活。爸爸沒有表明態度,說這事過幾天再說。老徐出門的時候私下裡叮囑我:

「二少爺,你可得給俺上幾句好話。」

 

母親強烈反對,她說凡是戒過毒的人,八九成又回去吸毒。我說:「可能老徐就是那個少數不再吸毒的人。」

 

「咦!你又知道了,」老母提高了聲音:「他給了你多少好處呀?」

 

父親是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北方漢子,後來還是安排老徐回報社工作。事實證明母親的預言完全正確,一年後老徐又因為吸毒被捕,判刑三年。

    

幾年後的某個寒流夜晚,隱約聽見門外有熟悉的聲音低聲叫喚:「二少爺,二少爺!」

 

出門一看,老徐靠在牆角,憔悴的兩腮深陷下去,目光無神。這次出獄有半年了,找不到工作,上個月去一家工廠拉貨,活兒還不錯沒幾天就病了。他一直身體挺好的,現在不行了。他說:

 

「不中啦!蹬車子小腿肚子就抽筋,半邊頭疼,這兩天眼睛也看不真了,所以我想你就跟先生太太說一聲,老徐病的很厲害,先借幾個錢治病------。」

 

見到我面有難色,他止住不說了。神情沮喪,身體慢慢的沿著牆蹲了下去,一條大漢蜷曲萎縮成一團。

 

「前個月把澎湖家裡的跟倆孩子接了來,就在那邊違章建築裡擠著住下。天氣太冷小孩子的衣服不夠……;二少爺,治病的事就不提了,你跟太太說一聲,有那些舊衣服,舊褥子先別扔了,替俺的孩子留下來好不?」

 

聽的我心頭酸酸的,把口袋裡的七十塊錢掏出來給他,約好後天晚上來拿舊褥子。

 

一年後的春節,老徐身穿深色西裝率領妻小來拜年,他仍然消瘦但氣色不錯。最大的孩子有五六歲了,那位澎湖來的「家裡」,背著一個小女兒,她肚子又微微突起。老徐拿出一張名片來,雙手恭敬的捧著呈給父親,他說:

 

「這些年全靠著先生太太照顧,不然的話俺早就餵了路邊的野狗了。」

 

爸爸看了看名片,說:「哦!你現在是經理了,不錯呀!」

 

「幾個朋友湊錢開了個茶葉莊,我給他們看鋪子。就在衡陽路過去的那拐角後頭,二少爺沒事來櫃上玩玩。」他送上一罐包裝漂亮的茶葉。

 

某次我按照地址去找他的茶葉鋪子,繞了幾條街沒見到這家店。

 

大學畢業出國留學前一週,每天忙的團團轉,傍晚回家,母親見到我就說:

 

「回來啦!剛才有個女人抱著小孩找你要錢呢!」

 

我跳了起來,都是從何說起?母親笑著說:

 

「開始我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這一年來你每天很晚回家,從來不說去哪裡,誰知道哇!你又生了兩隻笑起來彎彎的桃花眼。」

 

「媽,怎麼又扯到桃花眼上頭去了?」

 

「後來那女人把你說成『方正』,就知道不對了。再問下去她馬上哭起來,哭得好傷心。她是老徐的另外一個女人,生了個孩子,上個月老徐跑啦!她說老徐經常提到有個王家的二少爺,對他很好,所以就厚著臉皮來借錢,唉!我給她了些錢。你說這長著桃花眼的男人多麼要不得。」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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