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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馬努斯島獄第一手觀察 工程師關入大牢也得放下身段

澳洲馬努斯島獄第一手觀察《沒朋友,只有山》。(Pixabay,邱惠鈺製圖)

澳洲馬努斯島獄第一手觀察《沒朋友,只有山》。(Pixabay,邱惠鈺製圖)

編按:作者貝魯斯‧布加尼為庫德族伊朗難民記者,於2013年逃往澳洲,遭澳洲政府視為政治犯、流放至巴布亞紐幾內亞的馬努斯島區域離岸受理中心長達6年,期間透過WhatApp紀錄所見所聞,而後翻譯成書⋯⋯

 

監獄裡有一位工程師背景的先生,矮個子,年紀剛過中年,頭頂渾圓光禿。他的五官不太突出,臉紅通通的,太陽穴處冒出整齊有序的白髮。他大概是福斯監獄裡最受尊敬的男人。這位工程專家在獄中人盡皆知,他是可敬的人、真正的領袖、企業家、破產商人,總的來說,他是清楚了解自己的行業、技術高超的專家。我們叫他首相

 

他是備受尊敬的愛家男人,他的盡責對家人和親族來說無疑是上天的禮物。他對女兒們無條件的愛是我從未見過或聽聞過的非凡父愛。他有溫暖熱忱的笑容,在獄中也持續發揮父愛本色,經常給予年輕的難民體貼關懷。他的和善毫無保留,為人慷慨。總之,他是德性高尚之人。

 

他屬於一種特殊類型的人;舉例來說,你跟他下西洋棋或雙陸棋,贏了反而會感到不好意思。當這樣一個特別的人物進入群體時,大多數人不會在他面前任意癱躺或雙腳大開。他在場時,人們說話通常會有所節制。儘管他為人如此正派,同這樣的人關在監獄裡也挺討厭的,在首相面前表現得規規矩矩實不容易。

 

他的監禁就是矛盾的體現。在監獄這樣混亂衝突的環境裡,他卻要尋求常規與高尚的舉止,而這間監獄根本無法忍受集體責任感或禮儀要求的存在,甚至容不下一絲道德秩序的氣息。於是像首相這般有原則且實踐原則的律己之人,他的存在無可避免地變得難以忍受。我們可敬的知識分子首相的確讓人無法忍受。其他難民實在受不了這位有教養、循規蹈矩的首相,於是他們對年輕人更加關切了。

 

首相的臉上帶著明顯的鬆垂溝紋,這似乎反映了某些不幸的經歷。從他的皮膚和體態可以看出他過去生活優渥,正因如此,臉上的皺紋才顯得格格不入。接二連三無法控制的事件在臉上留下溝紋,不知不覺顯露了痕跡。他失去畢生努力掙得的一切,但他完全無能為力。身敗名裂驅使他踏上充滿未知危險的道路,旅途的險惡對他這樣身分的人來說是陌生的。克服漫長而險象環生的渡海之路所需的特質與他的個性之間存在過於顯著的矛盾。

 

惡劣監獄裡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士——首相與馬努斯監獄是對立的兩極。

 

首相如今身處一個必須排隊等上數小時用餐的環境。即使上廁所如此簡單的事也必須吃盡苦頭。可以想見,過去所有的職員及管理階層若看見敬愛的首相穿著寬垮衣物排隊等廁所的景象,肯定無法理解;這畫面與一名曾備受員工擁戴的人物實在太不協調。而這肯定是他的女兒們現在必須掙扎面對的事實:她們的父親關押在馬努斯監獄。你看,她們對父親的愛始終與他的地位相關連,與他位居有尊嚴的位置不可分割。

 

首相甚至也可能認為周遭的人難以忍受。他寢室正對面的房間住的是妓女梅薩姆。兩種性格,兩個極端。於此同時,他仍保持著高尚與莊嚴的光環,即使現實中是失敗的經理人。他維持著如此的形象,甚至妓女梅薩姆也對他幾分敬重。

 

傑出的首相並不像四處遷徙飄蕩的類型,彷彿他只是弄錯了,不小心出現在馬努斯監獄。而可敬的首相有著羞赧而習慣固定的腸胃,必須在某個特定時間上大號。有時他一如往常,根據精準的計算和計畫,順利一次解放兩天的分量。他的例行如廁程序經過精密的計算,並將身邊所有相關細節都納入考量。但總有時候,向來自律、有條不紊的人也會計算失誤,最後當場動彈不得,前進也不是,後退也不是,有如高懸在崖壁的攀岩者,只要一小步便可能失足葬身谷底。這進退維谷的狀況可能發生在人滿為患、天氣炎熱、極度緊繃的日子。有次這樣的情況發生了,而我們尊貴的名義領袖首相完全首當其衝。對於一名受到最高尊崇的人物而言,這是再糟不過的情況。

 

當天他必須上廁所時,偏偏碰到空水瓶和排泄穢物已在廁間堆積如山的狀況。一群被囚者沿牆站立希望供水恢復。我們尊敬的首相陷入空前麻煩。一方面,他無法在幾十雙眼睛直盯廁所的目光下走進任何一間廁間,而就算他打定主意進去,裡面也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如廁。另一方面,他的腸胃已經緊張到整個人像隻受傷的動物般狂躁。或許那時他正在心裡咒罵他的計算。或許他過去兩天相當克制,以免需要特地跑一趟廁所,然而當他毫無疑問必須要去的時候,水斷了。或許他吃得太多。也有可能他喝了不潔的水導致腹瀉。

 

所有揣測在此刻毫無意義,對他的處境沒有絲毫幫助。對我們尊敬的知識分子首相來說,眼下最重要的莫過於找到地方完成該辦的事,並在任何人發現之前拉上褲子。有時某個區域太過擁擠,眼前堆積的分量實在難以直視,到了任何禮儀規範都置之度外的程度。我們重要的知識分子首相不應該錯過良機。他在監獄四處移動,搜尋每個偏遠角落,卻還是錯過機會。

 

妓女梅薩姆事後加油添醋地向一群難民描述事情的經過。可惡的渾蛋……當我們偉大的首相像隻被斬首的雞一般倉皇地四處奔跑,妓女梅薩姆到處追著他。像妓女梅薩姆這樣的人對於這種事擁有強烈的直覺。於是當監獄在我們面前陷入混亂危機,他就到處去尋找最驚人的場面、最獨特的話題:這次,就是首相躲在偏僻角落上大號。妓女梅薩姆無疑在這場貓追老鼠的遊戲裡玩得開心不已,他向其他難民使盡渾身解數描述的模樣表露無遺,甚至亢奮得笑到眼淚都迸了出來。

 

妓女梅薩姆說,最後,我們的名專家在一座水塔後方找到位置,脫下褲子,無視任何規範,無視任何社會習俗……在那一刻,無視此前認同的一切準則……解了兩坨臭氣沖天的深色排泄物。妓女梅薩姆卯足全力描述每個細節,甚至鉅細靡遺到形容糞便的顏色。聽眾聽完妓女梅薩姆的敘述後坐在座位,內心留下某種不適感。現場的氣氛很是複雜,混合著羞愧、笑聲與屈辱。有一兩人無法忍受描述中嘲諷挖苦的程度,憤而離開聚會。其他人不這麼認為,且不反對妓女梅薩姆。尊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憐憫,其他被囚者亦無法停止想像當時的場景。他們容許這整件極度不當的事進行,只因故事實在太逗趣。

 

尊敬的首相名譽一夕全毀,彷彿他的屍首已擺在地上任由整社群的人過去狠踹幾腳。但事實上,該場景的的確確對人造成極大羞辱,且這令人洩氣的被踐踏經驗並非我們有教養的模範先生獨有。再一次,妓女梅薩姆成為獄中苦難的一面鏡子。被囚者藉著諷刺詼諧的戲劇面具掩護,避免直面過於沉痛的屈辱現實。他們除了相信妓女梅薩姆與他戲謔的演出,再沒有其他庇護。或許這是對抗屈辱最簡單的方式。

 

監獄要求被囚者接受自己某種程度上是糟糕可鄙的,這是體制專為其設計的運作面向之一。君尊體系的一個目標即是:沒人有權利表達人性的慷慨,而這與我們尊貴的朋友首相這樣的人的個性全然相悖。被囚者體驗到某種被虐狂式的、因屈辱而產生的愉悅。他們加入妓女梅薩姆的行列,貶損我們高貴的思想家首相,實際上卻是按照君尊體系的意志行動,並同時貶低了自己的尊嚴。

 

被囚者無意識地認同敬愛的首相遭到詆毀的人格,亦即他們在他人身上重新想像出的自我意識。是以,伴隨著嘲諷與戲謔同時發生的還有羞愧與屈辱。一方面,他們在誹謗名專家的舉動中獲得某種釋放感。妓女梅薩姆的玩笑行為踐踏了非常珍貴之物,但被囚難民這次並不理解自己的情緒,他們甚至從梅薩姆大肆摧毀的東西中獲得更多樂趣。他們已經厭煩每次見到尊貴的首相就得畢恭畢敬,留心自己的措辭用語。

 

他們仗著妓女梅薩姆的保護猛踹屍體,作為逼使他們長時間表現得溫順服從,並在社會互動中遵守膚淺的禮儀規範的代價。我們重要的知識分子首相與他的一言一行即是奉公守法的具體代表,而這是需要毀棄的。被囚者只能接受一套法律,君尊體系務求消弭任何其他規範。監獄的靈魂不容接受監獄以外社會的道德規範;一切規範準則被拋在一旁,奪走它們的正是妓女梅薩姆。

 

妓女梅薩姆打破了一切限制及引導社會參與的障礙。這對疲憊的被囚者宛如注入一股新鮮空氣。隨著時間過去,監獄建立了一項原則:被囚難民來自何處、他的謀生方式、社會地位或年齡不會造成任何差別。就馬努斯監獄的社會關係而言,人人在這個環境裡是統一一致的。每個人最終都化約為一種社會地位。

 

監獄是一個具有高度重複性和一致性的地方,因此最芝麻綠豆的反常事件都會成為營區話題,並在短短時間內傳遍監獄,連關押在隔壁監獄的人也會聽聞。跟上監獄新聞是一種簡單打發時間的方式。假如話題事件涉及像我們誠實的首相這般嚴以律己的人,消息會以光速席捲每個角落。

 

平日根本沒人真正關注可敬的首相上廁所,但是今天冒出了新聞,一個前所未聞的新奇故事。故事在通常沉悶而陰鬱的監獄裡大肆流傳。

 

在被囚者的想像中,可敬的首相不止等於在他的所有原則上拉屎,也澈底摧毀了他在獄中樹立的身分地位。此事件與被囚者所受的社會制約有如此巨大的衝突,以至於他們將其詮釋為高尚的首相把監獄的一大部分都變成了化糞池。隔天首相看起來就像一隻在髒臭沼澤的青蛙群中掙扎的蟾蜍。

 

兩星期後,監獄裡投下一顆震撼彈:溫和善良的首相離開了。他先是要求移監到奧斯卡監獄。每個人都很驚訝當局竟然接受了請求,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然後某天,距離他到奧斯卡監獄沒多久,他在清晨離開了,沒向任何人道別,甚至沒向他結交的年輕人朋友道別。他必須回去,他必須接受遣返——他的家人陷入險境,他們需要保護否則無法存活。獄警轉達消息時微笑透露,首相離開前說,他想回到女兒們身邊。

 

 

作者簡介

 

貝魯斯‧布加尼(Behrouz Boochani)

伊朗庫德族作家、記者、學者、文化倡議者、導演、庫德語雜誌《Werya》撰述作家。畢業於德黑蘭的塔比亞特莫艾倫大學與塔比亞特莫達勒斯大學,擁有政治學、政治地理學暨地緣政治學碩士學位。現為新南威爾斯大學社會科學院副教授、雪梨大學雪梨亞太移民中心(SAMPIC)非駐校訪問學者、國際筆會榮譽會員,曾榮獲二○一七年國際特赦組織澳洲分會媒體獎、離散論壇社會正義獎、二○一八年自由維多利亞空椅子獎、波利特科夫絲卡亞新聞獎(Anna Politkovskaya Award for journalism)。獲聘任為新南威爾斯大學人文暨社會科學院兼任副教授及倫敦大學伯貝克法學院客座教授。

布加尼定期為《衛報》撰稿,文章撰述亦刊載於《週六報》、《赫芬頓郵報》、《新馬蒂達》(New Matilda)、《金融時報》、《雪梨晨鋒報》等媒體。與薩維斯塔尼(Arash Kamali Sarvestani)共同執導二○一七年的長片《望眼欲穿的難民營》(暫譯,Chauka, Please Tell Us the Time),並與劇作家莎哈米薩妲(Nazanin Sahamizadeh)合作舞臺劇《馬努斯》(Manus)此外亦擔任藝術家艾弗莎(Hoda Afshar)之錄像裝置《滯》(暫譯,Remain)及系列肖像照作品的聯合監製。著作《沒有朋友,只有山:馬努斯島獄中札記》於二○一九年維多利亞總理文學獎同時獲頒小說及非小說雙料大獎,亦榮獲新威爾斯總理文學獎特別獎、澳洲書業獎年度最佳非小說及澳洲國家傳記獎。本書入圍英國史丹福旅行文學獎年度最佳旅行書(Stanford Dolman Travel Book of the Year)及義大利坦尚尼文學獎(Tiziano Terzani Prize)決選名單,已在全球二十餘國出版,即將改編為電影。

二○一三至二○一七年,他作為政治犯被澳洲政府監禁於位在巴布亞紐幾內亞的馬努斯島區域離岸受理中心(Manus Island Regional Offshore Processing Centre),二○一七年遭到強制轉移,繼續在東洛倫高難民中轉中心(East Lorengau Refugee Transit Centre)的三座新建監獄之一關押,後於二○一九年十一月成功逃亡至紐西蘭,現居紐西蘭基督城。

 

譯者簡介

 

李珮華

曾任職書店店員、編輯、版權,現為翻譯及文字工作者,譯有《黎明》(南方家園)、《臺北歷史地圖散步》英文版部分章節。譯文賜教:leelois@gmail.com  

 

本文摘自《沒朋友,只有山:馬努斯島獄中札記

 

 

關鍵字: 監獄 君尊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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