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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已無力維持正常生活起居 何時該離開這個世界?

曾寶儀 2021年08月19日 07:00:00
安樂死成為爭議話題。示意圖。(pixabay)

安樂死成為爭議話題。示意圖。(pixabay)

大衛.古道爾在澳洲加入了死亡醫生菲利普的諮詢團體,因此由團體裡的護士陪伴大衛去瑞士。他們先到法國見大衛家人最後一面,再飛往瑞士巴塞爾。

菲利普知道這是宣揚他理念的好機會,因此他歡迎全球各大媒體前來拍攝。

我們先打聽好大衛所下榻的飯店,也打算入住同一間。在巴塞爾機場時,北京與台北我們一行人共五人集合會面,準備搭計程車去飯店。

但問題來了,來的第一輛計程車五個人坐不下,要分坐兩輛車嗎?由於我們在機場磨蹭討論是否再等另一輛能塞進五人的計程車,這段消耗掉的時間,卻碰巧成就了一段巧合。

由於延宕離開機場的時間,我們才得以在計程車開進飯店花園時,正巧看到護士推著大衛進花園,向我們迎面而來。

此刻全車的人都激動了起來—機不可失!快!快把機器拿出來!不管了先用手機拍!

我們衝下車,我先去向大衛打招呼,與此同時,北京監製金輝與我的經紀人阿牛拿著手機將我與大衛的互動錄影下來,兩支手機同時拍著。

北京另一名執行製片人子健則快速把手持攝影機與麥克風架好,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畫面。

大衛突然送給我們這份獨家大禮。原來他來到花園是為了用午餐,我先詢問死亡醫生菲利普的太太能不能採訪大衛,她說:「妳可以跟他聊天,沒問題的。」

在沒做任何準備下,我向大衛搭訕,閒話家常。雖然只是聊天,但對我而言,這段談話比第二天我坐下來與他正式訪談還來得更真實與珍貴。

 

何時該離開這個世界?

 

當時有溫暖的陽光灑落在花園中,我還記得當我面對大衛,像孫女一般蹲在他面前聽他說話,近距離看著他的臉、握著他的手時,我腦子閃過一個念頭:他真的好老啊。

大衛的皮膚不停掉下小屑屑,手的皮膚非常皺。當他喝著茶時,茶水會不自覺從他唇邊流下……

大衛是我訪問過最老的人瑞,看著他帶給我強烈的衝擊感。

在他身旁陪他用午餐,對於我的問題,他以輕鬆的方式回應我,或是不時開玩笑地說:「歐洲人真不懂得做茶,我不該點茶喝的。」

我問他:「對您來說,安樂死是個困難的決定嗎?」

大衛說:「對我來說是個很簡單的決定,因為我這幾年的生活已經變成悲劇了。我一直盡力在忍受生活,雖然希望自己有能力享受它,但現在已經不可能了。我真希望澳洲政府能讓安樂死變得容易,但政府一直說不不不,所以我只能向瑞士尋求幫助。這不是最好的選擇,我真的不想選擇在瑞士結束生命,要是能直接在澳洲安樂死就好了。」

我注意到大衛的衣服上印著一句話:丟臉地衰老。

於是問他:「如您衣服上這句話所說,您真的認為衰老是一件丟臉的事嗎?」

他說:「我不太清楚今天選了哪件衣服穿,但如果我穿著這件衣服去演講,我想那會有很好的諷刺效果。」

儘管已高齡一○四歲,大衛仍不忘幽默。

他繼續說:「我不認為衰老是丟臉的,人們想活得久是很正常的事,但我寧願在沒這麼老的時候死去。我也曾經認為長壽很好,直到九十五歲之後大部分的生活我無法自理,被吊銷了駕照,對我而言這是結束生命的開始。」

我接著問他:「離開這世界後,你最想念的會是什麼?」

他回答:「我會很想念在斐濟做研究的那段時光。」

高齡一○四歲的大衛身上沒有任何慢性病,兒孫成群,年過百歲的他仍然在大學教書做研究,從一般人眼中看來,他沒有安樂死的理由。

我猜想,也許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看過的一則報導:一、兩個月前,獨居的他在家中跌倒,三天後才被來幫忙打掃的人員發現。整整三天無法求救,只能躺在地上,這三天的他到底經歷了什麼?他會想些什麼?

於是我問大衛:「是因為你在家裡跌倒了,才做這個決定嗎?」

他說:「不是。在我不能自由旅行、不能自在閱讀想讀的書、沒辦法好好教書,那時我就覺得差不多了,我該離開這個世界了。」

我們那天下午在花園的互動非常自然。我臉上一點妝也沒有,頭髮由於十幾個小時的飛行而亂七八糟,也只能用簡單的英文與他交談。儘管如此,這段時光比任何訪問都來得有價值。

最後與他道別時,我說:「我也住在這間飯店,先讓您休息,這兩天我們應該還會再見面。」

他執起我的手,親吻了一下。

我也親吻了他的手。

在那一刻,我們祝福了彼此。

沒有死亡陰影下的悲傷與恐懼,我們就像來自地球兩端的忘年之交,一起在瑞士飯店有著美好陽光灑落的花園裡,吃了一頓愜意的午餐。

 

***

 

英國團隊抵達飯店,得知我們已先採訪後,英國導演卻說:「我們沒有拍到,這不算是正式的採訪,我們不會用。」

當時我其實有些沮喪,我認為不可能有比這更好的採訪。那是在如此自然下發生,不是刻意裝模作樣的產物。

我不懂為何英國團隊堅持要再另做一次專訪。雖然我內心糾結著,但尊重英國導演的決定。

此刻,出發前的疑慮又回到心中:我在這個團隊中的定位是什麼?我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是記者還是主持人?是一名觀察者?一個好奇的民眾?我到底是誰?……

 

生命的歡樂頌

 

巴塞爾第二天,英國導演安排了一些採訪行程,包含當天上午的正式記者會,以及機動性訪問陪著大衛來巴塞爾的護士、死亡醫生菲利普等相關人士。

由於時差,第二天早上我四、五點就醒來了。採訪都安排在白天,這對我來說反而是很好的生理時鐘,早起我能有充分時間靜心,或是準備當天的採訪。

當我們抵達記者會現場時,陣仗之大,彷彿全世界的大媒體都來了。美國CNN、英國BBC、澳洲ABC、路透社……原本就不大的宴會廳擠得水洩不通,但東方面孔只有我們。幸好,在亞洲能確保我們是獨家。

大衛由孫子陪他到現場,孫子也是從另一個城市特地飛到瑞士,陪爺爺走完人生。

雖然會場內擠滿媒體,但氣氛卻瀰漫著一股凝重,有種山雨欲來之感。

一名記者打破沉悶的氣氛問大衛:「在您的最後一刻,您會放點什麼音樂嗎?」

大衛說:「我應該會放《歡樂頌》。」

說完,大衛竟大聲唱出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中的《歡樂頌》。他的歌聲,鎮住了現場所有人。

瞬間,會場內彷彿亮了起來。這顯示大衛仍是活力充沛,他並非虛弱到必須結束生命的老人。

而這反差,又更加突顯這整件事的荒謬,與考驗著我們一般人對死亡甚至是安樂死的認知。

接下來,我們打聽到大衛的孫子可能會推著爺爺去附近植物園散心。這段出發前的空檔我們訪問了護士,我問護士:「為什麼大衛的家人沒打算幫他請二十四小時的看護?或許他就不必面對跌倒三天後才被發現這件事。」

但護士反問我:「換作是妳,妳想要嗎?有人二十四小時監視著妳,盯著妳的吃喝拉撒睡,妳想過著這樣的日子嗎?」

我被護士問倒了。

對於家中長輩,我們理所當然認為要全天候無微不至地照顧,這似乎就是最好的安排,但我們從來沒有問過長輩:你們想不想要?

會不會長輩為了讓晚輩不那麼愧疚,把自己的尊嚴放到一邊了呢?這麼一來,反而是強加壓力在長輩身上。

如果連你自己都不想要過這樣的生活,又為什麼你會覺得這是最體貼長輩的方法?

我重新思考了過去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價值觀。

 

 

作者簡介

 

曾寶儀

  兼具主持、歌手、演員等多重身分的全方位演藝工作者。

  大學畢業後進入電視幕後工作,師事張小燕,從助理主持正式跨到螢光幕前,曾榮登暢銷女歌手,也參與戲劇演出,主持眾多知名綜藝節目,類型包括益智、藝文、選秀、實境等等。

 

  主持經驗豐富,無論海內外各大知名頒獎典禮、晚會,以及韓國藝人見面會等。近期更參與電影製作與紀錄片拍攝,跨足全球。

  二O一七年十月接到《明天之前》製作單位邀約,準備與曾經得過奧斯卡最佳紀錄片團隊GM合作,去體驗這個世界最困難的工作。如捕鯨船船員,西班牙鬥牛士,或是執行安樂死的死亡醫生、美國民兵......等等。「這個機會,在我的生命中可能只會出現一次!」曾寶儀心中很清楚,她想要跨出這一步,無懼地往前走。本書是她聆聽世界的記錄,每一個片刻的發生與相遇,成為人生最大的祝福,是明天來臨之前,好好發揮今天的最強證言。

 

※本書擷取自《一期一會的生命禮物:那些讓我又哭又震撼的跨國境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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