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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泰院悲劇】身處「地獄朝鮮」的年輕世代 能等到答案還是只能自己舔傷口?

周昱君 2022年11月06日 10:20:00
南韓民眾5日上街哀悼與抗議,左邊標語寫著「孩子們(或理解為大家),對不起」,右邊標語寫著「辭職下台就是追悼」。(美聯社)

南韓民眾5日上街哀悼與抗議,左邊標語寫著「孩子們(或理解為大家),對不起」,右邊標語寫著「辭職下台就是追悼」。(美聯社)

10月29日,發生在南韓梨泰院的推擠事故,帶走了156條寶貴性命。事發至今七天,韓國人悲痛、愧疚、憤怒,種種情緒有如烏雲罩頂,內心的困惑與懷疑,更是難以消解。為什麼十萬人的現場,卻只配置137名警力?為什麼政府沒有事先擬定更完備的人流控管方案?為什麼警方接到了11通求救電話,卻一次次錯失機會,任由年輕的生命在狹小的巷弄裡,一點一點喪失最後的生機?

 

梨泰院的慘案,究竟是無法避免的「意外」,還是本該可以挽救的「災難」,帶出韓國政府與韓國人民之間的視角落差。由年長一輩主宰的南韓政壇,跟年輕世代之間的矛盾,也在悲劇的催化之下,變成越來越難以跨越的鴻溝。在梨泰院,可以看到民眾哀悼的標語和字條上面寫著,「孩子們(各位),對不起」;然而,來自政府的反省何時來臨,不只失去孩子的家屬在等,成千上萬的韓國年輕人,都睜著眼睛在看。

 

 

孩子們,這個社會辜負了你們

 

不幸的是,大批年輕人在重大災禍中殞命,這樣的事情對韓國人而言,並不陌生。社群網站上,許多人開始將「梨泰院推擠事件」與「世越號沉船事故」相提並論。2014年4月16日,同樣是韓國人忘不了的日子,那一天有250個高中生在海上罹難。不管是慶祝萬聖節,還是參加學校的旅行,對年輕人來說本該是再平凡不過的事,最後卻讓他們死於非命。

 

這一代的孩子,10幾歲時見證了世越號沉沒,以及當時朴槿惠政府的無能與謊言;八年後的今天,又經歷梨泰院慘案。即使是當下不在現場的人,仍透過網路和新聞畫面,目睹同齡人悲劇般的死亡,整個世代集體承受了雙重的創傷。他們心裡會想,「死的人也有可能是我」。

 

發生事故的梨泰院小巷,位於地鐵站附近,旁邊是漢米爾頓飯店。(美聯社)

 

首爾大學(SNU)國際事務研究所研究教授安格(Benjamin A. Engel)以視訊接受《上報》訪問時說,梨泰院事件讓他立刻聯想起世越號,同樣代表著「年輕人被政府辜負了」。

 

一聽說梨泰院出事,安格第一個反應就是確定自己的學生都好。前一天,他才建議國際交換生到梨泰院過萬聖節,隔天卻發生這種事。「我當下感覺非常愧疚,好像把我的學生送到這個災難地帶。」所幸學生全都平安,「但是可以從他們的眼睛看出來,他們並不好過……他們眼中曾有的光亮,很明顯消失了。」課堂上,安格跟學生一起討論這件事,從他們身上感受到的是憤怒;對交換生是如此,不難想見韓國本地學生心底更強烈的情緒。

 

「年輕人沒做錯什麼,他們只是想要過得開心,是政府該負起維持公共安全的責任。」

 

安格觀察到,南韓社會開始出現一波「責怪受害者」(victim blaming)的聲浪,老一輩的人認為「年輕人只想玩樂」,說他們要是待在家裡,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但現實並非如此;政府的官僚體制出了問題,非但沒能阻止災難,後果反而由年輕人承擔。漸漸地,孩子們對現實失望,對政府幻滅,感覺自己置身於「地獄朝鮮」,被這個國家辜負了。

 

民眾聚集在梨泰院向逝者致哀。(美聯社)

 

從「三拋世代」到「N拋世代」,在競爭激烈的南韓社會下,年輕人放棄的事物越來越多。談戀愛、結婚、生子,需要付出的成本太高,買房更是遙不可及。安格這麼描述年輕人的心態:「他們沒辦法期盼向上流動、過得比父母那一輩人更好,反而可能向下沉淪……世越號和梨泰院悲劇,只會加深這些感受,讓他們覺得:我們的國家在往錯誤的方向走,我無法期待未來會有更好的人生。」

 

根據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南韓的自殺率是已開發國家最高。2021年,在南韓每十萬人,就有26人選擇自殺。

 

年輕人在梨泰院追尋什麼?

 

近十年來,梨泰院幾乎年年都湧入大批人潮慶祝萬聖節。但早在此之前,梨泰院就已經匯聚美軍、中東與東南亞勞工階層移民、外派白領、韓國僑胞等多元群體。首爾大學學者安格表示,身為美國人,梨泰院讓他更自在,感覺像「家」。

 

伴隨著龍山基地發展的,除了滿足美軍需求的異國料理、「大尺碼」服飾店,還有服務美軍的性工作者,且不限於生理女性,更有今日可稱為「跨性別者」的群體。美國加州大學聖地牙哥校區(UCSD)歷史系副教授亨利(Todd Henry)長期研究南韓的「酷兒」發展,他透過視訊接受《上報》採訪時說,梨泰院跟首爾其他LGBT社群的不同之處,就在於高比例的跨性別者。

 

過去,「一般」韓國人並不被鼓勵去梨泰院。像這樣的「基地村」(camp town),對韓國人而言代表了被侵略、被佔領的「恥辱」,再加上性工作的汙名,若跟梨泰院扯上關係,就會被看作是遭「汙染」或「腐蝕」。

 

亨利指出,梨泰院事故之後,保守人士開始強調「萬聖節不是韓國的傳統,是外國人帶來的」,這類說法早在1970、1980年代就很普遍,將梨泰院視為「外國的」、LGBT文化也是「外國的」,而年輕人若一味「模仿外國流行」,對韓國社會有害。

 

民眾哀悼梨泰院事故逝者。(美聯社)

 

過去二十年來,情況有了改變。隨著美軍基地逐步遷移、關閉,美軍影響漸減;同時,許多有海外經驗、對異國文化持開放態度的中上資產階級人士開始會去梨泰院,梨泰院漸漸從基地村的氛圍,轉變成充滿世界性、很「潮」的地方。亨利指出,梨泰院有「仕紳化」的趨勢(gentrification),越來越像鄰近的漢南洞,精品店、連鎖店、飯店林立,也成了年輕人喜歡去的地方。

 

「假設你不住首爾,不是很有錢,但也想參與很潮、很酷的事物,你想要感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重要的,那你就會搭公車、搭火車,從鄉下地方來到梨泰院,或去景福宮拍照。這對一些人來說是很重要的。」亨利說,透過社交媒體,很「酷」的事物能迅速掀起潮流,「如果你想被看見,就會去那邊拍照,放到Instagram」。若剛好跟明星同一天出現在梨泰院,更是潮流份子的象徵。

 

為什麼去梨泰院?反映出來的,或許是年輕人在尋求釋放的出口。他們想要當一個很酷的人,想要跟別人分享、被看到自己很酷。日常生活並不快樂,就算非常努力也不太可能成功。他們需要喘息,需要逃離壓力的機會。

 

亨利拋出疑問,「怎麼樣才能創造更多快樂、更多滿足」,讓孩子們在日常生活中就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意義?現在或許是韓國社會反省的時候。

 

民眾赴梨泰院哀悼逝者。(美聯社)

 

創傷療癒之路

 

世越號沉船與梨泰院踩踏,兩起事故發生在同一個世代,而且同樣是保守政權執政,並不是巧合。亨利說,自1988年漢城奧運起,南韓逐漸獲得國際正視,經濟、文化發展有成,但在表層底下,卻面對種種社會問題。

 

「保守政權之下,更關心去除經濟管制,非常嚴格遵循自由市場機制……更關心打擊毒品、懲罰吸毒者。但像人流控制這種問題,或是太危險、太重的船,本來就不該開到海上。我認為人民對公共安全會有質疑,政府資源和稅收怎麼運用的?誰獲得保護?」

 

普林斯頓公共與國際事務學院(Princeton School of Public and International Affairs)博士後研究員德勞(Darcie Draudt)日前在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發表分析文章,直指政府長期以來把梨泰院視為外來移民來來去去的區域,未能建立較長期、完整的災害預防與應變體系。此外,早期梨泰院的治安跟美軍基地息息相關,政府在這裡的治安重點在於避免美國士兵犯罪,更關注個別的暴力事件。

 

南韓不是沒有強力的人流控制規章,卻主要是用來針對政治上的抗議活動。梨泰院現場警力不足,也是爭議關鍵;據韓媒報導,梨泰院事故當天下午,首爾市中心曾有比萬聖節人潮更小規模的抗議,政府卻部署了大約6500個警察。

 

11月5日,梨泰院事故滿七天,民眾身穿黑衣、舉著白色蠟燭,上街哀悼,並要求總統尹錫悅下台。(美聯社)

 

悲劇七天之後,韓國人仍在尋找答案。11月5日,整座首爾市都點上白色蠟燭,成千上萬人手拿白色菊花,哀悼已逝的年輕生命。許多民眾更高喊「尹錫悅下台」,要政府負起責任。

 

哀悼與究責之外,創傷療癒之路,才正要開始。首爾大學學者安格這麼說:「紀念逝者的方式,不一定就要放棄享受快樂,也不代表就不再彼此支持、不再去尋找梨泰院所代表的自由。最後還是要繼續前進,繼續保持這些價值,繼續追尋他們在追求的。梨泰院正處於痛苦之中,但我相信最後會恢復,會變得一樣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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