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英國人感嘆的日本農村風景

首先，用獨具風格的目光來看世界的英國人，是怎樣看待同時期的日本呢？幕末時期擔任首位英國公使的阿禮國(John Alcock)，在他的著作《大君之都》  中，就對日本的園藝農業讚嘆不已，並將照顧到無微不至的農村風景和英國自豪的庭園造景相比擬，充滿了激賞之意。

就在岩倉使節團抵達英國的一八七二年，造訪日本的近代觀光業創始者托馬斯．庫克(Thomas Cook)，為日本「豐沛的自然資源，變化萬千、無窮無盡的景觀之美」感到瞠目結舌，並徹底被日本所吸引，將日本當成理想國大肆宣傳 。之後，在歐洲諸國造訪日本的訪客當中，英國人占了壓倒性的多數。

在西南戰爭的第二年，從夏天到秋天的整整四個月間，在日本東北與北海道漫遊的英國淑女代表—伊莎貝拉．博兒，當她走訪米澤的時候，留下了這樣一段記述：

南邊是繁榮的米澤鎮，北邊則是泡湯客甚多的溫泉鄉赤湯，完完全全就是一副伊甸園般的景象。那美麗的感覺「與其說是用鋤頭耕作，不如說是宛若鉛筆素描一般」。

米、棉花、玉米、菸草、麻、靛藍、大豆、茄子、核桃、西瓜、黃瓜、柿子、杏、石榴的栽培都相當豐富。事實上，這是一片充滿豐饒與微笑的大地，簡直就是亞洲的阿卡迪亞(理想國)......這是塊充滿美麗、勤勉、安樂，令人魅惑不已的土地。它被群山所環繞，被閃耀明亮波光的松川所灌溉；放眼望去，盡是豐饒而美麗的農村。

她將旅行見聞寫成《日本奧地紀行》，並且成了暢銷書。就像這樣，近代先進國—英國的紳士淑女所感嘆的，幾乎無一例外，都是日本的農村風景。

但是，正如前述，岩倉使節團在觀察的時候，卻不曾看見英國紳士、淑女引以為傲的鄉間生活。當時在英國的郊外，運河與鐵路網密布縱橫，相當便利；居住在那裡的英國人，費盡心血打造出一整片廣大延伸的鄉間地區，那景觀和今天幾乎沒什麼差別，是極為壯麗的景象。

回頭想想，當時日本郊外的農村風景，其實在壯麗程度上，絲毫不遜於英國。正因如此，岩倉一行人才會被日本所不具備的都市工業徹底吸引住目光。毫無疑問地，他們只看到了日本「沒有的」英國都市工業景觀，於是當場做出了判斷，認為「近代化就是都市化」。

「庭園都市國家」的原型

這種態度一路被繼承到二戰之後。在戰後，象徵國土建設長期計畫的「全國總合開發計畫」(以下略稱為「全總」)，一共制定了四次。第一次全總在打出「所得倍增」號召的池田內閣指揮下，於一九六二年制定；它以據點開發的方式建設產業基地，並在太平洋沿岸建立起帶狀的工業地帶。第二次全總是在佐藤內閣指揮下，於一九六九年制定；它採取大規模的專案方式，配合繼任的田中內閣的「日本列島改造計畫」，產生了新幹線與高速公路的建設熱潮。這時候的太平洋帶狀地區，被稱為「西日本國土軸」或「第一國土軸」。這兩次全總計畫，都是以工業化為軸心，來引導日本經濟的發展。第三次全總是在福田內閣指揮下， 於一九七七年制定；它雖然提出了「定居圈」的構想，但最後並沒有實現，而重心集中東京一點的問題也益發嚴重。於是在一九八七年，中曾根內閣制定的第四次全總，便以多點分散型國土為目標；然而十年後的今日，多點分散和地方分權仍然未能實現。換言之，第三、第四次的全總，都是以計畫失敗作收。

本節開頭介紹的報告書，正是承繼了上述的發展，以二○一○年為目標年度的第五次全總計畫案。它和過往的全總有一個重大的區別，那就是立基於嶄新的理念上，強調「宏觀規畫」的必要性。之所以稱為「宏觀」，是因為它並不只是以日本人為主、為日本而設的國土計畫，而是抱持著讓日本人走向世界的志向、放眼整個地球的國土計畫。其間具體的政策， 是由「人與自然」、「城鎮規畫」、「地區經濟」、「基礎建設」四個委員會來進行審議， 而最值得大書特書的，是新增了「文化與生活樣式」委員會，亦即在有關新幹線與高速公路所造成形象改變的國土審議會上，設置了討論文化的委員會。這個新委員會，誠摯地闡述重振日本失落美觀的重要性，讓反覆的集中審議樣貌為之一變，也讓「新全總」變成以「文化」為軸心來進行驅動。這是一大轉換。

今天日本對文化的理解，總是比較偏向西洋文化；或者說，雖然重視傳統文化的提升、藝術文化的振興、歷史環境的保全、以及企業和地區對文化藝術活動的贊助支援，但是文化給人的印象，仍然只是一種有關學術、藝術或歷史，為生活錦上添花的事物而已。相對於此，上面所提到的「文化」，指的則是「生活樣式」本身。按照文化人類學(民族學)的定義，「文化就是生活樣式」；這是世界共通，在學術上對「文化」認知的定義。只有慶典、演奏會、博物館、美術館，並不能算是文化；這些充其量只是文化綻放出來的花朵而已，至於根莖葉的部分，則是日本人日常的生活方式，也才是真正的日本文化。

正因文化是衣食住行、是生活方式、也是消費型態，所以和經濟有著直接關連。迄今為止，我們對經濟的理解都偏向於生產方面；換言之，就只是把企業的生產活動，理解成經濟而已。可是，經濟其實包含了生產與消費；沒有消費，生產也就毫無意義。如今，日本人終於到了應該將目光轉向如何消費、如何過日子、如何形塑衣食住行樣貌的時候。

實際上，透過建設臨海工業地帶來建構國家的時代，對日本而言早已一去不復返。日本的製品進口率，在一九八九年已經突破五成，到一九九五年更突破了六成。換言之，日本已經不再是向生產一面倒的國度。以沿海工業為主軸的生產力主義既已告一段落，那也就沒有繼續密集居住於臨海地帶的必要性。另一方面，一九九三年以來，日本的人均所得已經高居世界第一。因此，居家度日的方式、生活樣式、消費型式，都成了極具魅力的事物，而「美」的營造，也變成了重要課題。正是在與之相關的情況下，才會出現本節開端所介紹、作為新日本印象的「庭園之島」的國土構想。但，這只是癡人說夢嗎？

過去，在三全總實施期間的大平內閣時代，曾經有人提出「田園都市國家構想」的建言。提到「田園都市」這個詞，大多數人腦海中應該都會浮現出一百多年前的英國人霍華德(Ebenezer Howard)於一八九八年出版的《明日：抵達真正和平的改革之道》的修訂版《明日的田園都市》 15 吧！霍華德的田園都市論雖然在明治末期已經被介紹到日本，並在都市計畫專家間廣為流傳，但真正變得膾炙人口，則是從這本一九六八年出版的日文版問世開始。然而，為什麼原標題的「Garden City」會被翻譯成「田園都市」呢？因為「田園」總會讓人連想到鄉間，所以這其實是個誤譯；之所以如此，或許是譯者在心念中，把它和陶淵明的理想鄉連結在一起了吧？如果按照字面來翻譯的話，應該翻成「庭園都市」，也就是在綠色(自然)庭園中培育發展而成的都市才對。世界最早的「Garden City」，是在一八六九年， 建設於紐約的長島。

那麼，庭園都市的起源又是來自哪裡呢？毫無疑問地，是來自幕末造訪日本的外國人對日本都市的印象。房舍的緣廊直面庭園、即使在長屋的狹窄小巷間，也種有牽牛花或是盆栽；將綠意視為極重要事物的百萬人大都市—江戶，如此的生活風景，就被外國人形容為「Garden City」。「庭園都市」這個形容，指的就是日常與綠意(自然)同在，生活與庭園融為一體的樣貌。這種印象傳到外國，被霍華德當成都市建設的模範，從而風靡一世。因此，要追溯庭園(田園)都市終極的原型，還是必須回到日本。

庭園可分成以日本為典型的風景式庭園，以及以義大利為典型的幾何學庭園。在歐洲， 最初引進風景式庭園的，是十八世紀的英國；它與茶在英國的普及，基本上是處於同樣的軌跡。正如角山榮在《茶的世界史》中所指出，英國的茶文化起源，就是與庭園融為一體的日本泡茶文化。因此，在英國引以為傲的風景式庭園背後，可以看到日本風景式庭園的影子。

一八七三年以來，日本可以說是成功趕上了西洋資本主義的腳步；但是當時的日本， 卻遺忘了這些西洋人所憧憬的東西。日本正是西洋理想中「庭園都市國家」的原型；因此， 先前的田園都市國家構想、以及這次的「庭園之島」構想的提出，其實都可以說是一種日本認同的展現。而將之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就只有在尚未被都市化、工業化所汙染的人煙稀少地帶，建構起來的多自然居住地區而已。在這裡，我們可以整飭交通、資訊、通信的基礎設施，從而迎來讓美麗生活樣式開花結果的時代；而這其實也是將自然寓於生活之中，透過「借景」將風景融入庭園當中的舊有生活樣式。報告書中所謳歌的「漂浮在太平洋上的『庭園之島』—日本」這一國土構想，其實是在無意識間，復興了一八七三年以前的日本。

作者簡介

川勝平太

一九四八年生於日本京都，畢業於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系，早稻田大學博士學分修滿後退學，一九八五年獲牛津大學博士學位。曾任早稻田大學教授、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教授、靜岡文化藝術大學校長、學校法人靜岡文化藝術大學理事長。

主要著作有《日本文明與近代西洋》、《富國有德論》、《亞洲經濟的未來與日本文化》、《資本主義始於海洋》等。以《文明的海洋史觀》一書獲得第八次日本讀賣論壇獎。

譯者簡介

鄭天恩

台大歷史所碩士，曾任日文小說編輯，目前為專職翻譯。譯有《來自擇捉島的緊急電報》、《二十世紀旗手》、《最後的帝國軍人：蔣介石與白團》、《文明的遊牧史觀》、《空中帝國．美國的二十世紀》、《人民解放軍的真相》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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