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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任務後，我們才鬆了一口氣，並折返台北市調查處復命，這才發現局長阮成章竟坐鎮無線電機台室掌握狀況。我向局長報告，由警總負責執行的對象施明德似已逃脫，局長大驚，馬上打電話向相關單位查證，才知確有此事。

當天清晨，包含呂秀蓮在內，美麗島雜誌社核心份子，如黃信介、姚嘉文、林義雄、陳菊等多人都紛紛被捕，分別關押在警總保安處、警總軍法處看守所（現為國家人權園區）或安康分所（即由調查局負責管理的安康招待所，法律上的地位是「警備總部軍法處看守所安康分所」），這場大逮捕事件當然也轟動全國。

逮捕任務結束後，我又奉命負責呂秀蓮的偵訊工作。長官指示，訊問小組一組四人，共同行動。我本來想，在之前的威力跟監和逮捕行動中，我曾率台北處情報科戚小鶯、犯防科林玲蘭兩位女同仁參與，如果要偵訊呂秀蓮，這兩位女同仁應該是最適當的人選。

但沒想到，我雖是偵訊小組的組長，卻沒權力選擇自己的組員。長官早已安排了局本部第三處的三位學長戴鈞、孫曉富、王小圓（戴、王兩位是女性）跟我同組。我暗暗叫苦，心想，三位學長都比我資深，平時還是指導我工作的前輩們，我要如何能夠領導他們？但後來合作時，這三位學長都非常大度，他們完全聽從我的安排，絲毫沒有擺出任何學長的姿態，這也讓我打從心底敬佩他們。

呂秀蓮被羈押和偵訊的地點，都位於新店秀朗橋頭的警總軍法處看守所。如今，這個區域已改成國家人權園區，裡頭的部分建築略有更動或拆除，但訊問呂秀蓮的那間偵訊室仍然保留著，並維持原樣不變。

在接獲命令要偵訊呂秀蓮後，我心中想著，呂秀蓮是一位自視甚高的女性，如果只是一味的羞辱、威嚇她，應該問不出什麼結果。為了要了解她的思想脈絡，我特別去把她發表過的文章和著作都找出來，包括《台灣的過去與未來》（查禁本及市售本）、《新女性何去何從》等，並一一研讀。我也查出，蔣經國任行政院長時，呂秀蓮也曾於行政院法規會任職，深獲重用。慶生會時，還與蔣經國一同吹生日蛋糕上的蠟燭。我出示這張照片給呂秀蓮看，她臉上一陣羞赧，還要我不要再提此事。

我認為，呂秀蓮原本對台獨並沒有什麼具體的認識，是後來從事新女性運動，再加上在美國留學時，先後受到許多海外從事反對運動人士的影響，思想才會逐漸轉變。她也承認，早年在法國旅遊時，結識台獨聯盟的張維嘉，受他影響最大，後來才走上反對運動這條路。

我們也從本局派駐海外同仁提供的資料中，看到許多人戴著面具，在國外各大城市參加示威遊行的照片。我交叉比對，發現有些群眾運動集會時，呂秀蓮剛好也在該城市停留。我因此大膽研判，這些戴面具的群眾中，呂秀蓮一定也是其中之一。於是，我出其不意的把相關照片丟到桌上，問呂秀蓮：「妳也參加這次遊行了，是吧？」她看了看照片，以為我們都知情，便也坦然承認了。

其實，在此之前，我們對呂秀蓮的認識並不深，政府也未掌握到呂秀蓮在海外活動的相關情報。為了偵訊她，我還請局本部海外室負責情報工作的前期學長謝安琪協助；我更花了不少工夫，將台獨聯盟及其他獨派反對團體的各項情報細讀研判，也詳閱這些團體公開、私下發行的刊物。透過逐一比對，終於歸納整理出呂秀蓮可能接觸的對象與歷次參加活動的場次，再經過技巧性的詢問後，呂秀蓮才慢慢供出她思想轉變的過程和歷次參加的反政府活動等。

六十七年底，仍在美國哈佛大學博士班就讀的呂秀蓮，尚未取得博士學位就輟學回國，她自稱是「乘著牙刷主義的逆風」返回台灣，在家鄉桃園縣投身國大代表選舉，不料這年年底美國與台灣斷交，導致選舉中斷。之後，她就投入反政府的黨外運動，並在美麗島雜誌創刊時出任副社長。

呂秀蓮的學歷頗佳，她是台大法律系、法律研究所畢業。在美國伊利諾大學就讀法律研究所碩士班時，與趙守博同學，後來到哈佛大學就讀博士班時，又與馬英九同學。她的才氣十足，個性自負，有時也很倔強。

我記得，有一回，她與詢問她的女調查員發生爭執，這位調查員怒責她，還要她站起來。我在旁想打圓場，就對呂秀蓮附耳輕說：「人在屋簷下，總要低點頭嘛！」想不到，呂秀蓮竟稱：「我是在屋簷下會低頭的人嗎？」我只好暗示女同仁退出詢問室，再婉言勸說，讓呂秀蓮坐下。

除了詢問案情之外，我和呂秀蓮偶而也會聊些較輕鬆的話題。有一天上午提訊呂秀蓮時，發現她的神情特別愉快，詢問之下，她才說：「我之前看我的手相，發現生命線中斷，自覺死劫難逃，但今早看到，生命線又連起來了。看來，我應該不會被判死刑了。」我大笑說：「妳應該是每天用指甲去劃生命線，硬把它劃在一起的吧？」同時，我也勸慰她不要太悲觀，要她放鬆心情。

我們偶而也會聊到她的感情領域。呂秀蓮承認曾與海外相識的多位反政府異議人士往來，有些還用化名通信，但對傳聞提到的幾位海外及黨外人士，她都否認與他們有親密關係。不過，往來的朋友中，有一位具有軍人背景的圈外人袁 S.Q. 與她深交，但兩人關係罕為人知，雙方書信聯絡時，也互相以「Doggie」、「Katty」暱稱稱呼對方，每每提及他時，呂秀蓮臉上都會露出喜悅害羞的神情。

我很清楚的記得，那段偵訊呂秀蓮的日子裡，我們接獲的指示是：「不准刑求！」所以，我們從沒有對她動手，也未曾熬夜詢問。通常，我們都是早上提訊她，中午讓她回到牢房用餐，下午再提訊。有時也會在晚餐後再問，問完就送回牢房就寢。詢問時，我們也都另外購買了一些點心餅乾水果供她取用，絕沒有什麼疲勞偵訊的事情。

多年以後，坊間出現許多流言，指稱當年情治單位對這些涉案人用各種不人道的方式刑求逼供，最莫名奇妙的是兩位教授的荒誕言論，其一是世新大學教授李筱峰，蘋果日報在九十二年十月二十二日刊出他受訪時的說法，稱呂秀蓮「被脫光衣服，被一群男人審訊」；另一是元智大學教授周韻采，她在一一一年四月十六日投書中國時報時表示，呂秀蓮審訊時被「肉體壓迫」。對於這些教授無中生有的講法，我非常不齒，真不知道他們在學術領域作研究及教學時，是否也是用這種態度。

由於美麗島事件涉案嫌犯眾多，不同被告間的供述必須要整合比對，當時，我們最重要的目標，是要把美麗島核心份子「五人小組」的組合過程以及他們的「奪權計畫」落實在筆錄裡，因此，專案小組常利用晚間時間在安康招待所召開會議比對供述，並討論未來偵訊的方向。為此，我也得經常騎著機車往返秀朗橋下的軍法處看守所及新店安坑雙城路的安康招待所。當年，安坑地區仍是不毛之地，夜間騎車都得摸黑前進，路況又差，非常危險。

在案件將要偵結前，上級指示要把全案區分成軍法或司法起訴。亦即，涉案的首謀份子將以叛亂罪嫌交由軍法起訴，其餘外圍份子則視為暴力犯罪交由司法機關起訴。當時，我們在為被告名單排序時，負責詢問陳菊的宋海嘯說，陳菊強烈表示，起訴書的被告欄裡，呂秀蓮的名字應該要排在她前面。主持會議的長官翁文維就要我問問呂秀蓮的看法並妥為處理。

後來，我詢問呂秀蓮時，就很技巧的問她們在美麗島雜誌社的分量，呂秀蓮也當仁不讓的自稱，她比陳菊重要等等，於是，我就順勢說，起訴時被告名單的排序上，把她排在陳菊之前如何？她也很自然的認同。

*本文摘自《調查員揭密：情治生涯四十年，揭開調查局神秘的歷史與過往》，時報出版

【作者簡介】

 

劉禮信口述

劉禮信，男，民國37年出生於江西南昌，39年隨父母離開大陸經香港到台灣。

中興大學法商學院法學士、政治大學三民主義研究所法學碩士、政治大學公教中心法律研究所碩士學分班進修。

調查局調查班第12期結業、國家安全局國家安全幹部研究班第15期結業。

在調查局先後任職基隆市站、台北市處、海外工作室（派駐美國西雅圖）、經濟犯罪防制中心。復出任台北市處社會文教組、澎湖縣站、彰化縣站、偵防工作組、桃園縣站、台北縣站主任，並任局本部聯絡室主任、兩岸情勢研析處處長。

在調查局的工作生涯，以偵辦案件、國際事務、新聞聯絡工作、大陸情勢研析為重要經歷。

自身近四十年的情治工作經歷，接觸到許多不為凡人所知之領域，如今將已不具機密性的點點滴滴，藉出書留下回憶紀錄，可揭開一些調查局的神秘面紗，並將這些史料留下，以為歷史見證。

范立達撰稿

范立達，媒體工作者，曾任職中華日報、聯合晚報，News98廣播電台、TVBS電視台，並曾為Ettoday.com第一任採訪主任、愛奇藝台灣代理商歐銻銻娛樂董事長。現為TVBS新聞部資深經理。

酷愛讀書，亦不放棄筆耕。本書是作者第八本著作，另撰有三本碩士論文（皆非抄襲）。

「有三種單純而強烈的熱情曾經支配了我的一生；它們是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和對受苦受難的人類所懷抱的情不自禁的同情。」羅素在《我為何而生》一文所言之語，是我畢生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