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俊吉:從反智論到鴻門宴──紀念余英時先生

施俊吉 2021年09月02日 07:02:00
讀書人就是讀書人,不應該成為分子,所以,余英時主張把知識分子正名為知識人。(圖片由廖志峰先生提供)

讀書人就是讀書人,不應該成為分子,所以,余英時主張把知識分子正名為知識人。(圖片由廖志峰先生提供)

哲人已去,我的敬意長存。

 

我無緣親炙余英時大師,我不是他的同僚,也不是他的學生。他不認識我,但我奉他為啟蒙老師。他的〈反智論〉叫我看到慎學慎思的威力,他的〈說鴻門宴座次〉讓我領悟到細思尋繹的為學之道。我的思學態度因此獲得指導。

 

1970年代的大學,不分文理法商工農誰都得用至少一年,一年至少8學分修讀中國哲學名篇、四書五經、史傳文學和議論文;形形色色組成的這門課,就叫國文。國文課裡的思想家個個超凡入聖,不沾塵俗。老師滿黑板的章句註解,把學生渡到知其然的字面,卻遠遠到不了知其所以然的理解。誰也不知道這究竟肇因於學習者魯鈍,或傳道者不求甚解,還是古人的思想就是如此晦澀難懂不在人間。一直到余英時先生的《歷史與思想》出現,我才大惑得解。

 

 

讀余英時〈反智論〉的震撼,對一個非文科的大學生而言,可謂石破天驚啟瞶振聾。原來道家的棄智絕學、淡泊無欲,說的不是道德而是治國,是手段不是涵養,是給治國者愚化民眾的指南,是給民眾樂於變笨的地圖。先秦九流十家本就是亂世裡的治國理論競賽師,道家宣揚的當然是治國,怎會是清心寡慾保守道德。書上那些冠冕堂皇又窒礙難明的釋義,是後代整治出來的形象,不是道家素顏。道家的面貌,是余英時先生給還原的。

 

「不尚賢使民不爭、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此一反智的中心思想,二千年來連篇累牘的迂曲闡釋,根本多餘;這詞說的就只是字面所表的:「別讓他求好,別讓他會思考,要讓他肚子飽飽,要讓他意志薄弱,要讓他體魄健強」。這道理相信家有寵物禽畜的飼主都會按讚。如果豢養的動物能分辨、會思考、有主見,或者吃不飽,飼主就麻煩了。不讓麻煩上身,道家教給君主的方法是不尚賢、棄智絕學。不尚賢就不存在好壞差別,沒有好壞差別就沒甚麼好學,上智下愚一樣,伶俐笨拙無別,吃飽後,誰還需要去跟誰競爭較量。沒有競爭就沒有壓力,沒有壓力就是快樂,只要國度裡都是吃得飽的快樂人,「無為而治」就此達陣。就算不幸有弱化不完全的人察覺自己被愚弄,道家說,別擔心,人民不會聽他的。偉哉道家,偉哉余英時。

 

道家懂得「道」人,也要人民樂於「被道」,安於逸樂是人性,是以,道家反智裡的不能思考就不是人民的遺憾,意志薄弱也不算丟臉,只要吃得飽有得樂,其他都是累贅。羅馬不也說「bread and circuses」嗎?至於強其骨,考慮的是抵禦外敵不是人身健康,畢竟人民得要能保家衛國,才能守護主政者的利益。

 

道家「反智論」成於紀元前,其精神亙古常存,從未消失,是九流十家中最長壽也絕對萬壽無疆的手段。所以,今之候選人會說:吃飽比尊嚴重要;所以日夜間部文憑會長得一模一樣;如果把台灣160所大學都取名為台灣大學,整個國家都開心,就沒有重考的壓力;如果取消60分的及格線,就能快樂滿校園。

 

反智論多年後,我讀到余英時先生的〈說鴻門宴座次〉。司馬遷費盡心思描述的座次方位,幾千年來無人知曉其中有玄機,彷彿太史公就只是多言瑣事細節而已。是余英時的解讀,讓鴻門宴不再只是鴻門宴,而是項羽人格的展現和合理合情的決定,而劉邦之所以全身而退,坐對位子正是關鍵,雖然,我覺得劉邦未必知道。

 

南面稱王北面稱臣這個禮節,在鴻門宴發生的彼時,絕對是通識。出身貴族教養的項羽,不妄尊自己是王,所以選擇坐在主人位(西邊),這完全符合身段可以理解;作客的劉邦不坐客位,而屈坐臣位(南邊),不是沒有通識,而是對項羽的告白。劉邦的肢體語言項羽看懂了,對於眼前這個進門就自稱小弟、年紀幾乎長自己一倍的老頭,貴族後裔的項羽豈有魯莽揮刀的道理。所以,無視旁人的再三催促示意,項羽也要護全劉邦一命,劉邦的命是項羽救的,在鴻門宴裡。

 

余英時先生的〈說鴻門宴座次〉,讓鴻門宴不再只是鴻門宴,而是項羽人格的展現和合理合情的決定。(圖片摘自網路)

 

史書上乾枯的文字,在余英時的推敲下,登時血色光鮮。歷史是活的,道理是通的,場面是有意義的。如果沒有余英時的細思,司馬遷還在等待知己,後代也要繼續認定尿遁是救命仙丹,而項羽也只是婦人之仁。鴻門宴坐次的論述,讓我恍然,細節的存在原來是事情意義的所託,細思尋繹是治學要講的真道理。

 

項羽有包袱不敢妄自尊大,所以不南面而坐,劉邦沒有這種內斂,所以在登基的宴席上,把父親叫到眼前問,過去常說我不務正事,不似二哥一樣勤奮置田置產,現在問你,誰的產業置得比較大,逼得老父俯首認錯。所以婦人之仁,正是身分教養的包袱,野蠻戰勝文明本不是歷史中的特例,劉項不過是其中一例。

 

1987年我以訪問學人身分到哈佛一年,當時,漢學研究在西方已是顯學。我曾問起,現下哪裡是美國的漢學研究聖殿?哈佛?普林斯頓?耶魯?結果,得到的答案是:余英時在哪裡,那裏就是漢學殿堂。此言毫不過譽。

 

余英時在2002年公開一個說法,說他將不再繼續隨俗使用「知識分子」這個詞,因為「分子」是貶抑詞:黑道分子,恐怖分子,破壞分子,這才是分子。讀書人就是讀書人,不應該成為分子,所以,余英時主張把知識分子正名為知識人。

 

余英時先生的這個提倡,我已遵行多年。

 

※作者曾任行政院副院長,中研院各級研究員,現任台灣金聯公司董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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