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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洛柯斯基（Slawomir Sierakowski）
●德國外交關係協會資深研究員
●政治批判運動（Krytyka Polityczna movement）發起人

格羅絲（Irena Grudzińska Gross）
●波蘭科學院斯拉夫研究中心教授

格羅絲：波蘭下月將舉行國會選舉，您與薩杜拉（ Przemysław Sadura）合著的新書，《民粹主義社會》（Society of Populists，暫譯），正引起廣泛的閱讀與討論，就連總理莫拉維茨奇（Mateusz Morawiecki）也對此書發表評論，儘管他隸屬一個民粹主義執政黨。書名有何含意，您如何定義民粹主義？

斯洛柯斯基：我們想了解民粹主義這種社會現象，那表示必須檢視民粹主義贏得選舉背後的特定社會因素，並且研究民粹主義勝利給社會帶來什麼樣的改變，之前不曾見過有人以這種方式探究這個主題。

民粹主義是對民主政治未履行承諾的反動。或者，它是對全球化的反動，並且反抗決策愈來愈由民主結構外的專家和金融市場把持的認知。民粹主義是奪回人民發言權的一種嘗試。但還有一個令人玩味的問題：這理應是健康的反應，為何卻導致如此糟糕的結果──從民主政治危機到國際衝突興起？

本書是逾四年研究集其大成，我們訪調了超過兩萬名波蘭人、舉辦了數十個焦點團體座談會，並且就各式各樣的主題訪談專家學者。這是1989年至今對波蘭政壇最全面性的研究計畫。我們研究的主要結論是東歐獨特的民粹主義政治文化，不能與西歐混為一談，我們需要更關注潛在的社會過程，而不是聚焦在民族主義或領袖崇拜等表面相似之處。

格羅絲：但那個結論豈不是重談「東方與西方差距」的老調，一如長久來對東歐的政治分析型態？

斯洛柯斯基：不一樣，因為那種觀點從未真正擴及對民粹主義的分析。一般來說，評論員總是把民粹主義簡化成單一領袖現象，不論是匈牙利總理奧班（ Viktor Orbán）、波蘭執政黨法律正義黨（PiS）黨魁卡臣斯基（Jarosław Kaczyński），或美國前總統川普（Donald Trump）。

民粹主義分子在東歐比在其他地方更容易掌權得勢。在西歐，只見到義大利總理梅洛尼（Giorgia Meloni）；但在東歐，民粹主義分子曾經出任元首或政府領導人的前例多不勝數。

另一重大差別是，在許多西歐國家，完善、健全的政府機構通常能遏制民粹主義。對照之下，在波蘭、匈牙利、塞爾維亞或斯洛伐克，民粹主義者向來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接掌政府機構。

自由派無人之境

格羅絲：東歐國家對民粹主義缺乏抵抗力，這該如何解釋？

斯洛柯斯基：第一個因素是，欠缺自由主義傳統。自由派思想19世紀以來就在波蘭興起，但四分五裂和波蘭建國之路坎坷艱辛，以致自由思想被推入背景。建國復興大業成為優先要務，在1918年恢復國家主權時是如此，在1989年國會選舉之前亦然。

第二個因素是，在東歐各地，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感極低，對政府機構的信心也極其薄弱。我們在訪調中詢問受訪者對國人和政府有多信任，發現挪威和西歐國家的社會和民眾信任度在40%~70%之間，在波蘭卻只有15%。

社會缺乏信任，基本上又只有兩個政黨，一黨承諾現金，另一黨允諾謹慎的改革，東歐人民幾乎總是選擇拿現金。他們把政府掌控視為機會，把其他一切看作是威脅。麻煩出現時，他們找代罪羔羊。他們的社會態度並不是四海為一家。烏克蘭難民湧入波蘭時，仇視烏克蘭的情緒立刻高張。

缺乏自由主義傳統，加上極低的信任感，因此「制衡」概念對大多數人民來說都很抽象。

格羅絲： 難道烏克蘭難民沒受到熱情接待嗎？

斯洛柯斯基： 實際情況確實是如此。政府發給家庭補貼，每個兒童補助500茲羅提（120美元）時，起初的反應很踴躍。但過了幾年，民眾支持度下滑，因為他們察覺全民都受惠──連富人也領得到。對烏克蘭難民的態度也類似，起初熱烈支持是真實的反應，但光憑熱忱無法維繫對數百萬人的援助。更何況，別忘了，那股熱忱也反映對俄羅斯的恐懼。

國家應當介入才對，但卻插手不管。協助烏克蘭難民的重擔大致落在公民社會的肩上。對卡臣斯基和法律正義黨政府而言，現金移轉是輕而易舉之事；但比發錢複雜一點的事情，就超出他們能力範圍了。那正是排隊看醫師人龍變成昔日兩倍、法院案件也費時兩倍的原因。

格羅絲：靠什麼維持這種支持？畢竟，這個政府貪腐惡名昭彰，醜聞不斷。

斯洛柯斯基：是的，反對黨和媒體多年來一直揭發法律正義黨政府的弊案，但至今什麼也沒改變。誠如我們在書中所述，法律正義黨政府其實擁有兩種選民支持，其經濟和社會屬性截然不同。媒體聚焦於該黨狂熱的支持者，但這群選民只占20%~25%。另一種選民 – 真正賦予該黨權力的那一群 – 其實對該黨深惡痛絕，卻還是投票給它，出自於憤世嫉俗。

這兩種選民並沒有因為醜聞而離去：狂熱支持者根本不相信那些報導，憤世嫉俗者則毫不在乎。看到法律正義黨政府攻擊司法、將司法議題政治化，他們並不感到訝異，所以那個問題不會改變他們的心意，無論是好是壞。歷經30年的政治轉型，這些選民已經擁抱最糟的交易「政治」觀念。法律正義黨宣傳大將庫爾斯基（Jacek Kurski）曾經（在電視上）說：「蠢民眾會吃這一套。」今天，民眾說：「蠢菁英會吃這一套。」選民已學會讓兩黨競相開支票，看誰給得更多、更快。法律正義黨政府治國這八年，實施了民粹主義政策，已進一步讓這種政治觀根深柢固。

再者，基於兩極化是如此之深，政治人物也明白，不可能把對手陣營的選民吸引過來，所以政治操作全變成鼓動自己的基本盤，並降低對手陣營支持者投票反對你的動力。

此刻，我們面對的是更危險的一種新型民粹主義，反映出後現代轉折（postmodern turn）與後真相（post-truth）資訊生態系的來臨。政治人物已學會一件事：說的是不是真話並不重要，所以他們倒不如說謊。（系列二之一）

（翻譯：余雅薇，責任編輯：楊淑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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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為《The Roots of Polish Populism》，文章未經授權，請勿任意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