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荒謬與反抗──重讀《薛西弗斯的神話》

王丹 2021年06月12日 19:00:00
北京天安門八九民主運動領袖之一王丹。(資料照片/李昆翰攝)

北京天安門八九民主運動領袖之一王丹。(資料照片/李昆翰攝)

編按:1989年參與組織六四運動的學運領袖王丹,在散文說道,「一個社會反抗者,要想改變社會,必須首先回到自己的內心,先來反抗自己內心的這些『心魔』,戰勝自己內心的這些焦慮。這種自我反抗,可能比對抗外在的暴政更難。」

 

  我們生活所在的這個世界,以及我們的生命本身,都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荒謬。當我們不思考的時候,這些荒謬並不是那麼顯眼;但是一旦我們開始思考,就會發現荒謬無往而不在。所以米蘭.昆德拉才會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這其實是從反諷的角度,強調了思考的重要。瞭解了思考的重要性之後,接下來要思考的,就是我們應當思考什麼? 我認為,荒謬,就是思考所應當蘊含的重要內容。這包括歷史的荒謬,邏輯上的荒謬,愛情的荒謬,末日專制的荒謬等等。這些,都是外在的,社會上的荒謬。

 

  而人生最大的荒謬,就是關於生命本身:生命是一定會終結的,目前的人類沒有辦法抗拒生老病死,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但是另一方面,我們又不願看到自己老去,我們不願生命終結。人類為了抗拒衰老,自古以來就進行了無數的努力,然而,生命的每一步都帶領著我們走向衰老,最終走向死亡。我們所有的努力,都無法抗拒這個趨勢。於是,舊的一代人死去了,新的一代人生出來,繼續這個抗拒衰老到走向死亡的過程。一遍又一遍,巡迴不已。這,就是卡繆在《薛西弗斯的神話》這本小書中給我們描述的世界的荒謬圖景:眾神懲罰薛西弗斯,命他不停地推著一塊巨石上山,到了山頂,巨石又因為自身的重量滾落下來,如此循環往復。一切努力看上去都是徒勞,這是神話為世人展現的荒謬,如此清晰,如此殘酷。

 

  除了生命與衰老之外,我們的一生還會遇到很多的荒謬:卡繆給出的例子是:「這個世界的晦暗難解和詭異疏離,就是荒謬」,「面對人類本身的非人性而感受到的不安,面對我們自己而感受到的無法估量的挫折感,也是荒謬」,「他隸屬於時間,驚恐地發覺時間是自己最邪惡的敵人。應當全力拒絕明日來臨之時,他卻企盼著明天。這肉體的反抗,即是荒謬。」聽起來,這些

荒謬的存在是不可抵禦的,因為我們面對的是時間,人性這樣的令人絕望的抵抗對象。但是如果我們決定不自殺,我們就要承擔這樣的荒謬,因為問題是:我們要如何面對這樣的荒謬? 我們要如何在這樣的荒謬中生存下去? 這才是卡繆這本書的重點,也是這本書值得我們仔細閱讀和思考的原因。

 

  在《薛西弗斯的神話》一書中,卡繆是從自殺問題開始談起的。這當然是非常適當的起步,因為如前所述,生命本身就是最大的荒謬,有些人因為無法化解這樣的荒謬,最後選擇了自殺。而自殺這種行為,來自於一個人最隱私,最內心的掙扎,每個自殺者走向這個悲慘的結局,都是自己的選擇,或者說,都是自己選擇了放棄。中國有一部電視劇《老九門》,是描寫盜墓的故事的,其中講到有三塊遠古時代從天降落的隕銅,具有巨大的魔力,可以把每個人內心的「心魔」引出來,讓人進入幻覺而癲狂。自殺,就是「心魔」出現的結果。在卡繆看來,也是不應該的行為。在這本書中,他告訴我們要怎樣反抗這樣的心魔。所以,「反抗」,其實是《薛西弗斯的神話》一書比較隱晦的主題,如果我們把這本書,與卡繆的另一本經典《反抗者》結合起來閱讀,就更可以體會作者思想的一貫性,也更可以深入理解卡繆對於反抗的闡述和呼籲。

  讀卡繆的《反抗者》,很多人以為就是所謂「反抗」,就是反抗體制,反抗暴政,反抗一切不合理的現象。而這些,其實是對卡繆的誤讀。因為這些都是屬於社會反抗的範疇,而卡繆作為一位哲學家,他更關心的是我們的內在世界。「反抗」在卡繆這裡,更多的,是指向我們每個人的內心。他是想提出一些主張,讓我們首先反抗自己的「心魔」。因為只有如此,我們才能去更好地進行社會反抗。

 

  在卡繆看來,真正的反抗,應當轉向自己的內心。這一點在今天讀來,更具有耐人尋味的意義。因為今天的社會,有太多的宗教,它們的信仰的實踐,並不是潛心向內去探究自己的靈魂,去尋求自己的內心與它們所信仰的神之間的對話;相反,他們更熱衷於向外去面對外在的世界,甚至介入社會的公共事務,說好聽一點是傳播自己的信仰,實則是強迫世界接受自己的單一的信仰。

這是宗教的力量還沒有強大到讓世人足以面對荒謬的世界的重要原因之一。

 

  那麼,我們要如何從內心去反抗荒謬呢? 還是讓我們從薛西弗斯的神話說起。卡繆給我們揭示了薛西弗斯是如何面對徒勞無功的荒謬行為的。他指出:「薛西弗斯這眾神世界中的小人物,無力對抗卻又反抗,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生存的境況是如此悲慘:這正是他走下山時所思考的。這個清醒洞悉折磨著他,卻也同時是他的勝利。只要蔑視命運,就沒有任何命運是不能被克服的。」這正是卡繆的反抗思想的核心:當我們面對不可克服的荒謬的時候,用自殺這樣的方式放棄自己是無用的,我們應當「蔑視」荒謬,接受並承擔起這樣的荒謬。由此,通過實踐接受與承擔的行為,瓦解荒謬對人的靈魂的摧殘,人生的意義由此而昇華。換句話說,知其不可而為之,就是戰勝荒謬的不二法門。 在民主退潮的今天,很多想投入社會反抗的人,都會感受到很多內在的焦慮:孤單,不被大多數人理解,因為失敗而產生的挫折,因為挫折而產生的絕望,等等。對於社會反抗者來說,這些焦慮都是「心魔」。一個社會反抗者,要想改變社會,必須首先回到自己的內心,先來反抗自己內心的這些「心魔」,戰勝自己內心的這些焦慮。這種自我反抗,可能比對抗外在的暴政更難,但是也比對抗外在的世界更重要。明瞭自己生活在一個荒謬的世界中,並且決定面對這樣的荒謬,承擔這樣的荒謬,在這樣的荒謬中堅持自己的追求。

 

一個人要投入社會反抗,必須首先進行這樣的心理建設,這是社會反抗運動的必修課。而我們過去,太關注如何組織示威,如何培訓反抗的技巧,如何傳播自己的理念,卻忘記了培養反抗者建設一個強大的內心世界。卡繆的這本《薛西弗斯的神話》,可以幫我們補上這重要的一課。

  最後,讓我們記住卡繆的這段話,作為我們走上反抗之路的指導:「真正的努力應當是堅持,盡可能地堅持,並仔細地檢視這些生長在荒漠之上的奇花異草。這場荒謬,希望,死亡對話的殘酷表演,唯有『堅持』與『洞悉』才有資格當觀眾。」(二○一七年七月三十一日至八月八日)

 

 

作者簡介

王丹


  詩人、歷史學者,以閱讀為生活方式,尤愛散文與詩,對於記憶與往事恆常有深刻的感受。曾為台北市駐市作家,獲首屆世界華文文學獎詩歌首獎。

  王丹生於1969年的北京,就讀於北京大學歷史系期間,編輯校內刊物,從事校園民主運動。1989年參與組織八九民運,六四後被中國政府列為二十一名全國通緝學生領袖名單上的首位,並判四年徒刑。獲釋後繼續從事政治反對運動,於1995年再次被捕,並以「陰謀顛覆政府罪」被中共當局判刑十一年,1998年在國際輿論壓力下提前釋放,流亡美國。

  2004年曾訪問台灣,於中研院近史所擔任訪問學生。2008年取得哈佛大學歷史系博士學位之後,陸續任教於台灣政治大學、清華大學、成功大學與中正大學。2011年,集結台灣、香港與中國海外的一群學術、社運與民主人士共同創辦華人民主書院。2017年離開台灣,返美成立智庫,持續推動中國的人權,為中國民主化努力。

  王丹著作等身,除創辦《公共知識分子》雜誌之外,散文集包括《我異鄉人的身分逐漸清晰》、《我清醒的時候是你的深夜》、《在梵谷的星空下沉思》等;詩集包括《我在寒冷中獨行》、《我與深夜一起清醒》、《在夜雨中素描》、《時間的餘溫》等。另有回憶錄、訪談、歷史研究專著與評論:《理想主義的年代》、《中華人民共和國史十五講》、《王丹回憶錄》、《給台灣的八個建議》等。
 

※擷取自《人面桃花:王丹散文集(精裝版)

 

 

 

關鍵字: 王丹 人面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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