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押區看不到一個時鐘，牢中無歲月，連時間都是模糊概略的。

還沒有日正當中，一陣騷動響起，各房似乎有種條件反射的回應，所有動作不管是讀書或下棋、打坐立刻都自動優雅地結束。值日囚也自動走到放盆碗處，拿出菜盆坐在鐵門內側的床沿等。押區内各牢房彷彿是排練好的演出，整齊劃一。果然，很快就聽到外役以小快步挑著飯桶跟菜桶所發出有節奏的音響靠進押區。飢饞的囚犯對食物的味道總是特別敏感像狗鼻子一樣。當第一道門的開鎖聲響起，那聲音特別尖銳還帶點鐵柱相互廝磨聲，就有點像巴夫洛夫對狗做的試驗，我看到每一張囚犯臉譜上都露出等著上菜的表情，不時還會嚥一下口水。在保安處的飢饞，我已領敎過那是什麼滋味了。我很驚訝，這裡的菜怎麼這樣好！一盆菜之外還有一塊約六公分四方形的滷大豆腐干和一塊兩公分厚、十公分長、六公分寬的三層肉！

「這裡菜這麼好！」我真的太意外了，不禁脫口而出。難怪每個囚人都有期待的様子。

「星期一跟星期四都這樣。」宗元魁中校對我輕聲說，他的背已經有點駝了，像已被命運壓垮似的。

蔡光武拉拉我衣角，似乎暗示我不要再多問了。

有什麼事不能問？我不知道。

吃完午飯，擦了地板，大家在木板床上打圈圈，也等地板乾，蔡光武拉了我一下，我隨他到窗邊，兩人都面朝外似乎在看窗外景色，他壓低音量地說： 「星期二、五是槍斃人的日子，星期一、四給一塊肉、一塊豆腐干算是最後的上路菜。我們房內有三位死刑犯，吃這塊肉大家心知肚明，都不願談，避免挑起他們的恐懼悲愴。我有次看到韓若春先生凝視那塊肉很久，才咬下第一口時，淚掉了下來⋯⋯。」

我點頭，黯然無語。

午睡，三位死囚都睡得很沉，我們都不約而同腳步輕盈，上馬桶也不沖水，深怕吵醒了不夜眠的死囚。午睡是他們可以放心沉睡的機會，光天化日的下午，劊子手不會找上門。只是他們有夢嗎？是美夢還是惡夢？

午睡後，蔡秉堃先生就把圍棋盤放在腳前，拿出圍棋書擺譜，好像在研究棋步，也許是他想找人下棋，看大家都在讀書，研究案情寫狀子，他不好意思開口。沒多久，就有人陪他下棋了。我心想過幾天我把自己的案情徹底瞭解，狀子也寫了，我一定要跟他學下圍棋，陪他下棋是個好的觀察、瞭解、學習的機會。世間有多少人有幸能跟政治犯死囚學習，近身觀察？

蓋天予一整天似乎都在串門子，看誰待在那裡不讀不寫他就趨前跟那人說說話，他很少談自己，他還主動對我說，大家都說你很可能判死刑，你不要先操這個心嚇自己。嚇自己的時候總是多於真正的驚嚇。刀起刀落不過是剎那間事，何必自己提前先嚇自己？有道理，也合乎實情，我聽進去了。

韓若春趁這個時候要洗澡，從一進來我心中就納悶，釘上腳鐐，死囚怎麼脫褲子洗澡換內褲、長褲？我已注意到蔡秉堃和蓋天予的外褲內側已改為暗釦，一拉扣子整條褲子就扯成一片布，褲子就可以脫掉。韓先生的外褲跟平常人一樣，腳鐐橫跨雙腳，怎麼脫下來。

「為什麼你的長褲不像蔡先生那樣修改成暗釦？」我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後來才知道韓先生被捕後家已很窮，他花不起這筆改褲子的錢。

「不用了，我已很會脫掉和穿上了。」韓先生輕鬆地說。他的長褲是一般卡其布，穿很多年了，每個褲管的膝蓋處都已用手工縫補過。屁股處也補了不同色的布。

他解開腰釦，坐在床位上，雙腳的褲管都腿到腳環處，用雙手把左腳的褲管往下拉，穿過腳踝處的鐵環，直到左腳的褲襠也穿過鐵環，左邊從腳趾到腰都全裸了，他才把已完全脫離左腳的褲管和褲襠循右腳鐵環的空隙側往上拉回，讓空的褲管回到右腳鐵環的內上方。然後，他又從右腳的鐵環空隙把左褲管塞穿過去，從右腳環把左褲管完全拉離鐵環。這樣，長褲只剩下右褲管還在鐵環上方。韓先生動作輕巧地把右褲管拉出鐵環，長褲全脫下來了。

我形容起來很費力，他脫起來很順手，也很快。

內褲很單薄，這時我才看到那應該是他太太用麵粉袋自己縫製的。他像脫外褲的方法，一、兩秒就脫光了。包住鐵鐐環節的布條已解下。韓先生和生死相連的亮光鐵鐐走到廁所洗澡。有人幫忙提了兩塑膠桶水到簾內給他，一桶在內。韓先生用碗舀水洗澡。

囚犯完全沒有隱私，大小便、洗澡，更衣幾乎完全在眾目睽睽之下，韓先生洗完澡，光溜溜地拖著腳鐐，從脫下褲子的反方向把內褲、外褲再穿回去。看著他這樣操作，陣陣心酸、悲憫湧上心中，卻無語以對。

※本文摘自施明德新書《死囚：施明德回憶錄Ⅰ一九六二～一九六四》（時報出版），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