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封城之下,到處都是無處訴說的人道悲劇。(美聯社)
5月8日,母親節,下午兩點十七分,我再也沒有媽媽了。
到現在為止,我都無法準確地掌握這個概念。沒有媽媽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和將會對我有怎樣的影響。
我依然關在上海的房子裡,每天如同行屍走肉一樣,去接受核酸,回來做飯,晚上睡覺。朋友圈裡,到處都是關於母親的討論,而每一句都在提醒我:我沒有媽媽了。
5月6日下午,我哥哥打電話給我,問我,能不能回家。我還嬉皮笑臉說,回不了啊,還關著呢。
哥哥猶豫了半天,還是說了:媽媽摔倒了。
媽媽80多歲了。我嚇了一跳,但是老人家摔倒,也正常啊。
他說,120來了,正在送醫院,要有心理準備。
我哭了起來。他罵我,哭個屁。我先送她去醫院了。
我想回家。我開始打電話。找同學,找朋友,找12345。
網上找到莆田市的政策,和上海有關的,凡是上海回家的,方艙隔離14天。
我打了莆田市12345,對面的一個女性接的電話,我說了情況,她說,我連線仙遊縣防疫指揮部。我們進行了三方談話。
仙遊縣的政策很明確,上海回到仙游,方艙隔離14天。
我知道,正規途徑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了。我想通過私下管道。
於是我找到了兩個同學,都是本縣村鎮的基層幹部,他們非常瞭解情況。其中有一個跟我說,不可能,別想了,肯定方艙,沒有人敢批。
另外一個同學跟我說了以前發生的案例。有人冒險回去了,結果是陽性,所以仙遊縣現在加強了,所有上海的,必須方艙。
我又找了市里的一個朋友,他讓我等消息,他想辦法去協調。
我等不了。我又找了兩個朋友,他們分別在縣裡的防疫部門有熟人。我跟一位元防疫部門的領導打了電話,我想問他,有沒有其它的途徑可以申請,有沒有特殊人群可以例外?
領導說,沒有,連援滬的醫務人員,都要隔離14天。
晚上,莆田的朋友回電話:不行,沒有任何人敢批。
5月7日,媽媽已經回到家裡,處於昏迷狀態,靠呼吸機維持,顱內出血。
我想通過非法途徑回去。
和社區的居委會聯繫,居委會很通達,很同情,說,你得讓老家的村裡打一個情況說明,我們開通行證。但是你同時要寫保證書,保證不再回來。
她好心地警示我:之前有一位想回重慶,但是在高速路口被勸返,現在只能在路上流浪,既沒法回去,也回不來。
我想的方法是,借一輛外牌的車,開到離仙遊境內不遠的地方,讓家裡人想辦法,拿一個仙遊的手機,這樣我就不會有行程碼的問題了。但是還必須和身份證配套。
老婆提醒我,萬一發現,你要連累家裡人。破壞抗疫,要坐牢的。我不怕,可是我不能連累家裡人。
我打了福州的12122,莆田的12122,在高速公路上會不會有問題。福州的回答說,只要你不下高速,我們不管。
莆田說,在高速公路上我們不管。但是要下高速,都有路卡。上海回來的,都要方艙14天。
我給村裡的幹部打了電話。他說,現在村裡接鎮裡的通知,凡是上海的,都不給開情況說明瞭。
我連第一關都過不了。
和姐姐視頻連線。媽媽插著呼吸機,臉上都是浮腫。姐姐哭得不成人形,說媽媽身體機能退化了,打了點滴,都排不出去。姐姐很自責,說如果到家就馬上把紅包給媽媽,可能就壓住了。
我只能和姐姐一起哭。我說姐姐你別這樣,這都是命。
我一晚上都在研究仙遊和莆田的政策,還有國務院的政策。最後在國務院的小程勳上看見,莆田的政策是:凡是從中高風險所在的地區回去的,居家隔離7天,醫學觀察7天。
如果是居家隔離的話,我可以接受,我能看見媽媽就好了。
5月8日,母親節。中午的時候,我又給莆田市12345打電話。換了一個小夥子,他的記錄上有我的情況。我說,按照規定,我可以居家隔離。
他還是連線仙遊縣的防疫指揮部。一位元女士接了電話。我要她的工號,她說沒有工號。我問她的姓名,她不肯透露。
我說,按規定,我可以居家隔離。她說,我們仙遊的政策,就是方艙隔離。我說,我查了國務院用戶端,莆田市的政策就是居家隔離,你們的政策是地方政策,我要求按照國務院的方法執行。
她說,你讓鄉鎮申請。
我問,鄉鎮往哪裡申請。她說,往我們這裡申請啊。
我只能繼續打電話給村裡。村裡的幹部說,我查一查。
我只能繼續問我同學。同學說:咱們兩個,我跟你說實在的話。居家隔離就是一人一房一廁,不能和任何人接觸,你回來有什麼意義?如果沒有這個隔離條件,全家都要隔離。如果萬一出了情況,要從村裡的幹部開始處理。你這麼做,要連累很多人。
我在像一個僵屍一樣排隊做核酸的時候,村裡的幹部打電話來了,說,如果你實在要回來的話,我幫你打報告。
我猶豫了。我給鎮裡打過電話,鎮裡說得很清楚,上海回來必須方艙隔離14天。我還是堅持說,國務院說了,可以居家隔離。我們拉鋸了很久,鎮裡最後說:那你讓村裡打報告吧。
所有的風險都在這裡:
村裡打報告,鎮裡會批准嗎?鎮裡批准了,縣裡能批准嗎?
我在高速公路上,會不會被勸返?雖然我在微博上看到有些帖子,說只要能上高速就可以了,但是真的會不被勸返嗎?從上海到仙遊,中間有那麼多的關卡,任何一個關卡,都有可能讓我變成一個高速流浪者。
我更加恐懼的是,即便我真的能夠一路暢通回到家裡,居家隔離的方法到底會是怎樣?我回到家裡,在上海解封之前都不得回來。到底要多長時間?我還必須要照顧上海家裡人。
我和英傑打了電話,他說,不管怎麼說,搞清楚兩件事情:第一,讓村裡把申請開出來;第二,打電話問清楚高速公路的政策。
我和姐姐又視頻了。媽媽只是安安靜靜地躺著。我喊她,她也沒有回應我。姐姐說,昨天下午和她說話的時候,她流了眼淚。姐姐問了她熟悉的一個醫生,醫生說,只是迴光返照。
醫生跟姐姐說,媽媽是有福相的人,不要打擾她了。現在勉強去做什麼,都只會讓媽媽更痛苦。
我心裡非常撕扯,我沒法下定決心。我既怕我付出努力,卻不知道能不能回到家,回家能不能看到媽媽;我又怕我回家,會不會像我同學說的那樣,連累到家人。如果連累他們,連後事都沒法辦,那我回去,不是讓媽媽更加不安寧?
我還是先搞清楚英傑說的那兩件事。
我和姐姐視頻完,剛打了兩個電話,姐姐的電話就來了,她哭著說,我們沒有媽媽了。
我們沒有媽媽了,我連媽媽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我在這個圈子裡轉了三天,沒有一個能夠回到家裡看媽媽的方法。
我知道,是我不夠堅決,我不能不管不顧地沖回去,也許我能見到媽媽最後一面。
我是一個懦夫,罪人,不孝之子。我都承認,我確實是這樣的人。有什麼比見媽媽最後一面更重要的事情呢?
可是我真的害怕,我害怕我回不到家裡,就被方艙隔離;我害怕我回到家裡,趕不及見媽媽最後一面;我害怕回到家裡,連累家裡被隔離,連後事都無法辦理。我害怕不但見不到媽媽,還變成高速流浪漢。我害怕回到家裡,卻必須和上海的家人相隔長久。
我就是這樣一個懦夫,一個沒用的人,一個拋棄了媽媽的不孝之子。
今天,我在上海的家裡,用視頻和媽媽告別。
從上海封城以來,我寫了許多文章。這些文章都是出於公憤。其中有許多不公正的死亡,許多不公正的待遇,許多的人道災難。
我很憤怒。但這些憤怒依然遙遠。
我現在已經不再憤怒。因為憤怒不能改變任何的東西,也沒有人會把你的憤怒當成一回事。
但是今天,我和這個體制有了私仇。公憤要通過公共管道去宣示,但是私仇,就必須運用個人的所有方法,去復仇。
我期望,所有在這場滅絕人性的事件中,遭到傷害的人,都把自己所收到的傷害,當成一場私仇。
不要以為只有公憤才有用。私仇積累多了,就是公共仇恨。所有的公憤,都是由私仇所積累的。
我會用私仇的方法,去報復那些阻止我去見媽媽最後一面的人。也不要說,這個體制,都是一些面目模糊的人。我確切地知道,誰是我的仇人。
所有的體制,後面都是一些明明確確的人,不是模糊的。模糊的只有那些中下層的執行者,他們是可憐蟲,是幫兇,是卑微的像蛆一樣活著的人。如果你們的悲劇中能找到、能記住一個具體的人,那麼你要明確地告訴他們:我不管這個體制是怎樣的,我將用盡我所有的力量,和我後半生所有的力量,去報復你,這個具體的人。
在我的案例中,我很難找到具體的人。但是我心裡非常清楚,誰是我的仇人。
在中國,孝是一個人最基本的人性。做子女不孝,就不如禽獸。
我是一個不孝的人。我是家裡的麼兒,我哥哥姐姐都說,媽媽最疼我。但是媽媽最後一面,我都沒見到。
我這幾天睡得都特別死。我以前經常夢見媽媽。可是我這幾天都沒有做夢。會不會是媽媽責怪我,不肯來看我?
媽媽不要責怪我,求求你來看看我。
我本來想做一個孝順的人,但是他們把我變成了一個禽獸不如的不孝的人。
一個體制,如果連最基本的人性都沒有了,它也不配活著。
在這場滔天的災難之中,我個體的悲劇,可能是很小的,相比起那些直接的受害者來說。但是對我來說,就是天大的災難,天大的仇恨。
媽媽養我這樣的一個孩子有什麼用?生不能在膝前盡孝,死不能在靈前痛哭。
媽媽,你能不能再打個電話來罵我?我保證不和你頂嘴,保證不吼你,保證很耐心聽你說話。
媽媽。
※ 作者為前《南方週末》編輯,《讀者文摘》中文版總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訪問學者,曾為NYT、FT、大家等媒體擔任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