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都常嘲諷過去沒有替代役時代的壯年世代男性，聚在一起怎麼講都講當兵。大概全數當過兵的後備軍人，都會同意當兵真是人生最浪費時間的一段時光，但是當兵也不全然是浪費時間，因為退伍後進入社會，很快就會發現，要在這個險惡的社會生存，需要一些雞鳴狗盜，旁門左道的伎倆，就算不用來自利，至少得用來自保，就算自己不使用，也得要熟悉這些伎倆的存在，而這些知識，都大量的來自當兵時代。

軍令如山，軍中的特性就是上級下達命令一定要執行，但是實務上無法執行怎麼辦呢？可不能抗命。就在這個生存壓力下，軍中長年以來發展了無數上下交相賊的潛文化，任何一個當過兵的人，即使到再好混的單位，也都會見識到，然後，很逗趣的，軍方高層總是會三令五申，要打擊「虛偽造假」的文化。

每次在高裝檢時──噢，當過兵的人津津樂道的高裝檢──這種虛偽的反虛偽戰爭就達到最高峰，國軍因為後勤體系嚴重低效率，多數裝備的料件申請曠日廢時，當役期縮短，更發生可笑的普遍狀況：負責裝備的士兵都退伍了，申請的維修零件都還沒到。

那該怎麼辦？總不能裝備讓它壞在那邊。人是有適應性的，既然申請了要很久才會來，那麼合理的做法就是提早申請，東西還沒壞就先申請，把料件囤積在手邊，壞了就能馬上換，問題解決了？不，國軍高層不去解決後勤怠惰無能的問題，反而認為這種適應作法是「虛偽造假」，所以要積極打擊「多餘料件」，但是各單位沒有這些多餘料件根本無法運作啊，於是一場毫無必要且蠢到極點的諜對諜戰爭就在每次高裝檢上演。

有人把料件藏到天花板，很快這種做法就廣為人知而被發現了，進一步藏到更難找到的地方，譬如新建營區有下水道，沒想到裝檢官竟然自以為是007，殺到下水道裡頭去，於是有些單位在迫不得已下只好使出最終絕技，那就是營區最高主官管親自冒著丟官的風險，竟然把各單位的多餘料件拿來藏在自己浴室，以保護自己的下屬，裝檢官再白目也總不會去查主官或主管（政戰主任）的臥室與浴室，靠這樣逃過一劫。

多餘料件還只是最輕微的一環，高裝檢時各種造假與反造假的諜對諜戰役，真是可歌可泣，大量沒有料件無法維修而不能動的車輛，該怎麼檢查過關？於是有了一輛分身成五輛的史詩般的戰役，至於應用各種「材料科學」，用補土、保麗龍，竟能取代鋼鐵，達到維妙維肖，欺敵致勝的勝利奇蹟，更是每個單位都有的膾炙人口故事。

軍方高層愈是三令五申要打擊內部「虛偽造假」文化，愈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資料照片）

當SARS危機籠罩台灣時，全國的各軍營區也都全面戒備，這時國防部軍醫局來了一份公文下達所有營區，命令每個營區都要建立隔離室，公文上鉅細靡遺很清楚的說明隔離室的機能與規格需求，包括動線規劃，負壓空間等等。

唯一的問題是，醫院要蓋隔離病房，都還常常會出問題，軍中沒半個見過隔離病房的人，更別說建造了，多數單位連醫官都還不是醫學系畢業的，那些專有名詞對他們來說根本無字天書，而且還勒令幾天內蓋好，怎麼可能？

奇蹟發生了，就在公文規定的時間內，各營區都建立起了隔離室，公文中標示要有的區域樣樣俱全，衛生兵在裡頭有模有樣的忙東忙西，只是，那個建築根本沒有隔離的作用，漏洞百出，更不可能有什麼負壓系統了，根本連空調都沒有，至於人員也沒有隔離衣，後勤無能到隔離衣竟然是到SARS疫情都結束後才送到，而且有的單位只收到一件，乾脆不要送來算了，真是氣結。

這時你不得不讚嘆各營區主官「達成任務」的適應力，所以絕對不要小看志願役軍官，他們能存活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也不得不感嘆這個爛系統，竟然讓他們把聰明才智都花在這種無謂的地方上。

就這樣日日訓練，應對不切實際的上級要求，所以軍官們都成了「老油條」，然而，高層也都是底層升上去的，自己一路造假上來，難道不曉得後輩們天天造假？甚至有許多造假手法還是自己傳授下去的。那為何還不改革，而是還要老是下達一些不切實際的指令呢？

就是因為老油條了，所以知道這些指令下去，下級還是有辦法作假搞定，然後就可拿出去騙騙不懂虛偽造假文化的外頭人邀功，這就是老油條的智慧，所謂上下交相賊。

一個經典的老油條操作，平常上級派人督導，下級到處隱藏問題，有一天，突然宣布「大赦天下」，不搞這樣諜對諜了，下級自己回報問題吧！

聰明的下級會被這種「大鳴大放」欺騙嗎？怎麼可能，下級心領神會，紛紛提出了最不重要、最好解決的問題，向上回報，這時上級又下令，限期改善，既然都是最好解決的問題，下級當然馬上就改善了，於是又添一筆政績，皆大歡喜。

至於真正的問題，當然從未改善。不然洪仲丘事件，為何引起全台灣不分黨派、族群一致公憤，以至於上街頭人數超過十萬人，都是因為每個人在軍中都有共同的不良記憶的緣故。

這種問題的根源，就在於由上而下的高壓統治，上級搞不清楚第一線實際狀況卻要不懂裝懂，還要以高壓方式下令，自然產生無數脫離現實的問題，下級只能下有對策，這種問題在要求無條件聽令的軍事管理中無解，但是在軍隊以外，則可以避免，結果台灣的老一輩，還認為這種軍事管理就是「有魄力」。

當過兵的人的閒聊中，無能的長官走到哪，一定要發表意見，就算沒什麼問題，也要改動一兩個地方，才顯得自己有權威，但是無能的長官什麼都不懂，那怎麼辦？沒問題，就算啥都不懂，起手式先挑剔字體、字級大小，不管原本文案怎樣，都可以要求改一兩個字，接下來，就挑剔服裝儀容，要求掃廁所。

蘇貞昌再度接任內閣，新官上任三把火，先去關心桃園機場防疫，第一問就是字體大小，即使防檢局回覆宣傳物都有經測試，確認旅客都能看到，媒體還是寫成「一問三不知」，並說蘇揆「當場飆罵」，於是先是輿論為防檢局叫屈：第二問要求百分之百檢查旅客隨身行李，防檢局設備與人力不足需要上級提供更多資源支援配合，第三問罰單繳納狀況，根本不是防檢局業管範圍，而是桃檢執行科。甚至連綠營網路群組都提出質疑：對做事的防檢局飆罵，但對於豬場人員之禁止交流，廚餘或飼料之病毒防範， 海岸線海漂物之檢驗等等，卻沒有指示，這是在防疫，還是在擺好大的官威？

蘇揆連忙出面，澄清現場狀況，說他並沒有飆罵，只是詢問，了解狀況，這下媒體馬屁拍到馬腿上，不過至少蘇揆擺脫了與大眾心中無能軍中長官印象重疊的陷阱。

豈料，才驚險脫身，蘇揆又自己跳入另一個坑，他發公文要求行政院各單位限期回報民怨或不便民事項，馬上讓人聯想國軍中的老油條長官的「大鳴大放」。

過去蘇貞昌上次擔任行政院長，唯一的政績是「治安內閣」，當時傳出大量警政系統內部上下交相賊，吃案造假美化數據的傳聞，現任高雄市議員吳益政，當年曾提出質疑：查詢110報案電話紀錄資料，報案量是增加的，怎麼政院資料中報案量會減少呢？

蘇貞昌內閣因為蘇貞昌本人曾當過行政院長，加上大量閣員留任，慘遭定位為「回鍋內閣」，遭譏為老油條，老油條若是指回鍋，其實若是能用，回鍋又何妨，怕的是，在國家百廢待舉時，不是以幫下級服務、從基本問題開始解決的立場在執政，而是還想繼續用老油條智慧來高壓管理想顯示「魄力」，那結果會如何？每個當過兵的人都知道。

※作者台大醫學系畢業後，轉行出版、產業分析、業餘歷史研究，著有《橡皮推翻了滿清》、《明騎西行記》等書，譯作有《紙牌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