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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國基專欄:暗藏機鋒 「眉毛」之用大矣哉-編輯台憶往》之十八

俞國基 2019年02月24日 07:00:00
報紙社論固有眉毛之譏,但畢竟不只是幫眼睛擋住汗水,也不只是美化顏面。兩條眉毛可以看出人的性格、窮通與運勢。(資料照片)

報紙社論固有眉毛之譏,但畢竟不只是幫眼睛擋住汗水,也不只是美化顏面。兩條眉毛可以看出人的性格、窮通與運勢。(資料照片)

在臺灣,有大報,有小報,「大報」新聞內容豐富、專欄見解精闢,社論雖有畫眉之說,畢竟仍需言之有物,言論公正,可以有黨派立場,但不能有黨派之私見,尤不可有「深慶得人」之類的吹捧文章。當年市場上以兩大報為主的年代,聯合報的論述因過度維護國民黨的施政方向與政策,以致遭知識階層詬病,除了中央日報,常被戲稱為「小喉舌」。

 

中時社論標舉自由主義

 

中國時報標榜自由主義,雖不敢大肆批評國民黨的體制與兩蔣的威權統治,但在選擇題材、用字遣詞上,多少敢於褒貶與建言,因此獲得知識份子的認同與讚揚。余紀忠先生是個走鋼索的高手,重要關頭之際,他都能把握平衡原則,不致從鋼索上摔下。他審度政治風向極具嗅覺,例如民進黨的崛起,在組黨次日,中時二版即作了簡明的報導。其他報紙因受到文工會的再三叮嚀,以致未刊一字。斯時蔣經國亦深知這股反國民黨的浪潮勢不可阻,因此中時的報導並未引來文字之禍。其後蔣經國遽逝,中常會中,他力挺副總統李登輝登大位,既合憲亦合理。為此雖開罪國民黨中的若干大老,但亦是時勢所趨,無人敢提異議。他辦報有時雖被譏為「不敢為天下先」,但那是他正在冷靜觀察,一旦時機成熟,便拋出震撼彈,掀起新浪潮。所以中時的社論往往有驚世之作,有別於聯合報的「體察上意」。

 

70年代開始,臺灣民主運動萌芽,小報亦因勢而起,高雄有臺灣時報,臺中有臺灣日報,臺北則有解嚴後崛起的自由時報,均以爭取言論自由、促進臺灣民主發展為辦報之宗旨。可惜創報者胸無大志,僅為辦報可提升其社會地位,廣交政治人物,擴張政商關係而已。因之報紙社論被認為是代表其個人的政治色彩及政策主張,甚至以此建立各種人際關係,擴充人脈。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臺灣日報負責人傅朝樞。

 

報老闆視社論為私有地

 

傅的政商關係並不複雜,他是王昇的江西同鄉,對王極力討好,其次是拉攏蔣彥士,建立了內幃關係,因此經常以新聞力捧,至於對他不友善的人物,則用盡一切手段予以抹黑及貶抑。當年臺灣日報曾向銀行貸款,銀行需要足夠的保證或官方的關係,他向當時的財政廳長鍾時益要求助他一臂之力,向貸款銀行打聲招呼。鍾廳長未予理會。傅惱怒之下,接續以一篇篇社論指責其施政,甚至將鍾某在省議會打瞌睡的鏡頭放置一版,吹毛求疵,醜化其形象,私心如此,如何能成為有影響力的大報?

 

傅朝樞後來遊走於國民黨及「黨外」之間,雖開風氣之先,但並非出於政治理念,而是鑒於當時的政治形勢,連國民黨中央在中壢事件之後,亦有讓步的趨向。臺灣日報一方面向「黨外」示好,報導黨外的新聞,幾為全國各媒體之冠,但另一方面,傅卻透過王昇、蔣彥士的關係,保證對國民黨的忠誠。這種兩面手法,員工們全蒙在鼓裡。我擔任總編輯時,對當時的民主運動以及推動浪潮的主要人物,都作了深入報導及分析,社論則由蔡姓總主筆主其事,他是國民黨員,所以社論的立場並未惹來國民黨的反感及干預。即便如此,最後還是因過度支持黨外運動,被迫將股權賣給總政戰部,而報社老闆、總編輯都得在赴美或坐牢之間二選一。

 

支持黨外,臺日開風氣之先

   

由於與王、蔣的關係,傅老闆不僅可選擇赴美辦報,甚至要求將所有財產變賣,結匯為美金,全數匯美,竟獲得批准。斯時外匯管制極嚴,如此特權,如非背後有大力支撐,何至於此?我當然只能遵命,捲了舖蓋,赴美流浪。我在臺日服務雖僅不到兩年時間,卻正逢臺灣政治大動盪的時刻,結交了不少黨外有志之士,也寫了不少支持黨外運動的文章,目睹這些朋友為了政治民主、人民自由,不惜冒著坐牢的風險,從事各種反國民黨集權、專制、反人權的活動或遊行示威,或創辦刊物,傳播理念。上世紀70年代,中共尚未崛起,臺灣的黨外運動幾乎全以國民黨為對象,當然也不可能有統獨之爭。如論反共,國民黨較之黨外還略勝一籌。及至1986年9月,黨外勢力組成民進黨,雖有主張獨立的呼聲(如後來的黨之決議文),但仍以反抗國民黨不民主自由為訴求主軸,臺灣日報當年支持黨外的言論,雖因軍方收購而消弭於無形,但其影響所及,島內各主要報紙在報導、評論反對勢力的活動時,亦作了有限度的調整,甚至籌劃出國辦報,避開國民黨的緊箍咒,與之前的僵化形成了對比。臺灣日報打開風氣,衝擊管制,對臺灣的言論自由,也算是一種無形的貢獻了。

 

1996年,我由中國時報退休,被自由時報延聘為副社長,當時創辦人林榮三面告我,希望我為自由時報整頓言論,擴大影響力。首先,我將二版上端一分為二、每日刊載兩篇的社論欄,改為一篇,字數亦由各七百字左右改為一千六、七百字。我認為,社論必須將道理講得清楚明白,而且必須重視文字的功力,否則兩篇短文只能算是小方塊短論,既無氣勢,亦未能暢所欲言,此時內部作者有總主筆劉永昌、主筆胡忠信,社外作者方面,我聘請多位專家學者執筆,稿費亦大幅度提升。另外則建立有深度的評論專欄,作者包括海內外的學者專家,其中最有名的是余英時教授。這些重量級的學者針砭時事,提供建言,皆為擲地有聲之作。

 

自由社論需經公審過關

 

由於林老闆不惜重金聘用人才,也不惜重金擴充發行量,一年下來,自由時報不僅發行量衝到全國第一,其新聞(陳進榮任總編輯)及評論(由我主持)均獲得同業的讚賞。可惜2000年大選,國民黨失去政權,由民進黨陳水扁當選總統。政治天平既已傾斜,老闆亦向阿扁靠攏,自由時報逐漸化身為民進黨的喉舌,反中情緒高漲,原有的執筆學者紛紛求去。老闆為了堅持其辦報方向,不惜將外部主筆一律砍光,全由內部主筆擔綱,每周六篇社論僅有四人執筆,我則負改稿之責,僅馬英九當選總統之祝賀社論由我執筆。每晚十點左右,大家聚集老闆辦公室(包括社長林鴻邦、董事長吳阿明、執筆者、林榮三特別助理、我本人),六人共同審閱,大家手持拷貝稿,靜聽執筆者唸稿,如有意見,則靜候老闆指示、改正。老闆有時亦裁示明天應該寫什麼,內容則由主筆商量決定。

 

此一特殊制度有一優點,即主筆在「公審」過關後,等於卸下了責任,回家可以安心睡覺,如有疑難雜症,大家承擔,不像其他各報,命題、內容、改錯、文字風格都交由總主筆負責,明日見報後,各方反映及批評,均由總主筆承擔,壓力之大,睡不安枕亦為常態。

 

主題重覆,可列新聞系教材

   

究其缺點,則由於老闆出題,往往一再重複,我們提出同一題材不宜一再闡論,老闆則不以為然,甚至說,不是每位讀者都讀過此篇社論,以不同角度申論,必會贏得廣大讀者的迴響。此一觀點也製造了不少笑談。

 

舉例而言,臺灣政府於2009年馬英九執政時,提出「海峽兩岸經濟合作架構協議」(簡稱ECFA),並於次年在中國重慶簽署,我方代表為江丙坤,中方代表為陳雲林。此項協議,自由時報堅決反對,認為臺灣經濟將被掏空。因為此協議有後續發展,「自由」不惜以連續的社論批評,主要的執筆者為何新興主筆,他在一年多內竟撰寫了近五十篇社論,反覆申論ECFA的不當及對臺灣的影響。這是一項了不起的艱鉅任務,我曾戲言:「你可以到政大新聞系開一門課,名曰『一個社論題目的五十種寫法』。」大家哈哈大笑,但這項偉大的工程絕對可以列入金氏紀錄。

 

其次是幾位同仁為討好老闆對其社論主張的志得意滿,竟建議闢一小欄,每日一篇,針對其他各報的言論予以口誅筆伐,俾贏取綠派讀者的讚同與喝采。老闆竟認為可行,並下令美編製作刊頭,組成寫作團隊,兩三日後刊出,必將轟動武林。我在此案討論時未發一言,靜觀其變,及至勢在必行,我終於提出反對意見:「此文一旦刊出,且每日一篇,必將引起各報眾怒,起而反制。如果各報每天也從自由時報的新聞、言論中挑剔錯誤、駁斥論述,我們將如何招架?何況孰能無錯,一旦被人抓到小辮子,我們的短處將暴露於讀者面前。」老闆聽後尚在沈吟之際,董事長吳阿明先生大聲說:「我們站在真理這一邊,就是希望有辯論,讓真理愈辯愈明,何所畏懼?」此時大家都沈默不語。我再說:「聖經中引耶穌的話說,我就是真理、道路與生命,結果引發了百年的宗教戰爭。世上誰都認為自己的主張就是真理,真理用一篇小方塊怎麼說得清楚?到後來一定是謾罵、抹黑或醜化對方,永無止境。」老闆聽後,終於裁示,稍後再議,此後便不了了之。一場媒體風暴幸能止歇,否則真不知會演變出媒體界的什麼好戲。

 

林博文之社論享譽華文報界

   

今年年初,美國友人傳來消息,說好友林博文兄因胰臟癌去世,聞之大吃一驚。他讀書用功之深,寫作之勤,令人敬服。我們四度共事,最先是1980年在舊金山的遠東時報,由邱立本兄引荐。遠時在美初創,用人不多,編輯部僅七、八人而已,博文兄此時已獲美國西東大學歷史碩士學位,並在美東的華文報任編譯。他對新聞與史學均有很高的興趣,對美國的政經現況、文化背景更是如數家珍。他說:「我的老師就是紐約時報,不僅每日潛心於紐約時報的新聞之中,紐時的專欄、論述,也是我熟讀與思考的重要參考。」因此他對華文報業的期待甚深,尤其在海外自由的土地上辦報,對紐約時報的精神非常嚮往。我們在一起聊天時,他對紐時的歷史、人文素質,以及許多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故事津津樂道。我們明知這只是一個夢想,一家在海外初創的小報,何能與植報百年的紐時相提並論?但當時大家意氣風發,又剛剛從言論自由的牢籠中破繭而出,大家都想有一番驚人的作為。

 

林博文對新聞與史學均有很高的興趣,對美國的政經現況、文化背景更是如數家珍,圖為林博文追思會現場。(攝影:鄭宇麒)

 

當時在遠東時報撰寫社論的主力僅博文兄、立本兄與我三人,偶爾阮大仁先生(時在史坦福大學任教)客串一下。我們的立論不偏袒黨派,力求公允,博文兄的文章引述中西歷史,可讀性最高,當地僑界的知識程度較高者,對我們的社論及專欄讚許有加,惟僑界(尤其灣區的老僑)因與國民黨有歷史因緣,對我們的論述大表不滿,尤其旅美學者陳文成博士命案發生後,美國東西兩岸兩家華文報紙(東岸為世界日報)立場不一,我們盡力挖掘內幕,從種種科學數據探討陳的死因,並請教美國刑案專家作深入分析。這些報導與論述往往被島內報紙所引用,使陳文成案在島內掀起的波濤愈演愈烈。而世界日報則對該案輕描淡寫,欲語還休。讀者心中一把尺,自有評斷。此時,我們的社論用字遣詞不免辛辣而不留情,國民黨竟在僑界發起「不刊廣告」為手段懲治遠時,以致我們在灣區賴以為生的廣告客戶均聽命而拒刊,造成遠時的財務危機。此後遠時乃一蹶不振,便種因於此。我眼見大勢如此,乃應聘遠赴紐約助辦「中報」。

 

社論對壘,與世界日報打筆仗

 

「中報」是臺灣日報的化身,但因資產全部結匯來美,在臺灣毫無牽掛,理論上,可以走新聞公正、論述超然的路線。我之願投身中報,其故在此。創辦之初,我們的言論十分犀利,世界日報將我們列為敵對目標,不久後,該報社長馬克任先生親撰了一篇社論「辦報應該看風頭」。內容對國民黨在臺的專制多方維護,讀者一看便知矛頭指向中報,認為中報看不清世界潮流,看不清未來世局的變化,看不清風頭趨向,何能在美立足?我們同仁讀後,覺得既好笑(立論未免幼稚)又生氣(身處美國,卻不知言論自由為何物),於是我立即召開主筆會議,決定予以反擊,文中引用紐約時報的辦報標準,對世界日報的社論從各個角度予以駁斥。次日刊出,題為「辦報為什麼要看風頭?」在僑界引起各種迴響。紐約畢竟與舊金山有很大差異,舊金山僑胞多為老僑,世代居此,知識程度不高,當地原有一份「少年中國晨報」,據說孫中山先生早年曾在該報寫稿,他寫作的桌椅仍陳列在原地。這份因緣造成灣區老僑對國民黨具有特殊的先天感情,而紐約乃通商大埠,僑胞中,高級知識份子甚多,尤其以紐約為中心的幾所長春藤大學,如哥大、耶魯、普林斯頓以及紐約大學等,均有為數甚多的華裔教授,他們的思想開明進步,在感情上仍愛讀華文報紙,對世界日報早有不滿,如今中報異軍突起,言論開放,對臺灣、大陸均有批評與建言,立場中立,言論不偏,文字水準亦高雅有致,不免讚賞有加,甚至聯合國秘書處某些左派的華裔工作人員亦願公開與我們交友。一篇社論,竟引起這麼大的迴響,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社論固有眉毛之譏,但畢竟不只是幫眼睛擋住汗水,也不只是美化顏面。兩條眉毛可以看出人的性格、窮通與運勢,可以說:「無用之用,大矣哉!」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服役後,考入師範大學中文研究所與故宮博物院合作的中國美術史專班。畢業後,進入故宮博物院任助理研究員,從事藝術研究工作三年半,後轉至新聞界,曾任:臺灣時報總編輯,臺灣日報總編輯。1979年赴美,曾任:舊金山遠東時報總編輯,紐約中報總編輯,紐約美洲中國時報總編輯、總主筆,紐約北美日報社長。1987年返台,任中國時報總主筆,1996年轉任自由時報副社長。2014年退休。作者見證過去近50年台灣新聞史,《編輯台憶往》為其記者生涯的回顧,獨家於《上報》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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