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瑜現象:一種「庶民變權貴」的政治野望

鄭吉珉 2019年07月30日 07:02:00
韓國瑜雖來自於庶民,骨子裏卻被宮廷政治與封建權力給徹底洗腦。(攝影:李景濤)

韓國瑜雖來自於庶民,骨子裏卻被宮廷政治與封建權力給徹底洗腦。(攝影:李景濤)

近來最突兀與最令人噴飯的,莫過於韓國瑜爬樹的新聞。一把年紀的韓市長爬上樹,固然是為反駁不用心於市政的批評,卻也不無為身體健康背書保證的意味;畢竟想問鼎大位,健康問題可無法等閒視之。但看完新聞之後,卻突然聯想到錢鍾書在小說《圍城》裏一段精彩絕倫的譬喻:「事實上,一個人的缺點正像猴子的尾巴,在地面的時候,尾巴是看不見的,直到他向樹上爬,就把後部供大眾瞻仰,可是這紅臀長尾巴本來就有,並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標識。」

 

而且在歷史上當過總統者,只聽過砍樹的(華盛頓),還真沒聽過爬樹的。加上這個舉動出在韓已成為總統候選人後,不再像之前狂放外露(最典型的是正常人在正常狀況下絕對不可能說「征服宇宙」),開始收斂回防,試圖鞏固市政,調整局處人事,避免自家「後院失火」而波及明年總統大選。但回防的同時,竟又突如其來的上樹製造話題,豈非自相矛盾?

 

歷史上當過總統者,只聽過砍樹的(華盛頓),還真沒聽過爬樹的。(圖片由高雄市政府提供)

 

其實「減法邏輯」並沒有錯,但用在韓國瑜身上,卻是最大的致命傷。因為他的二度發跡,是在政治上一無所有的「爛命一條」下所做的無本生意,搶到就賺到,搶不到也不會蝕本,自然不必顧忌,話能有多滿,就儘量說多滿。好聽點,這叫「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實在點,則和窮途末路的流寇沒有分別。因為造反雖然可能會死,但不造反則必定死路一條(政客的「死亡」就是沒有「政治位置」)。那,為什麼不反?

 

韓國瑜:流寇或龐氏騙局?

 

但選上市長後,韓國瑜最為人詬病的是坐鎮高雄時間不多。但這其實是流寇的特色,因為流寇擅長輾轉掠奪,而非堅守城池(古人云「蓋賊之得勢在流,而賊之失勢在止」),守城除了要面對官兵進剿的「外患」,還得面臨不擅長治理的「內憂」,解決之道就是「轉進」其他城池。所以既然眼前民氣可用,何不趁勝追擊總統大位?

 

但為了合理化這種非常態的行為,他的理由是「只有台灣好,高雄才會更好;只有改變台灣,才能改變高雄」;結論則是,他選總統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了高雄。這種「吃碗內,看碗外」的作為,大概只有「龐氏騙局」(Ponzi Scheme)才能媲美:因為要有更多新投資者的加入,才能付得出對原有投資者承諾的高報酬率;所以,餅能有多大,就畫多大(最好能像聖經裏餵飽五千人的「五餅二魚」一樣大)。先把人騙進來再說,不必在乎究竟做得出來與否(阿諾、F1賽車、愛情摩天輪、太平島挖石油、漫威……,真是「族繁不及備載」)。

 

但現在韓即將問鼎總統大位,動見觀瞻開始多所顧忌,舉手投足也不太自然,連回應批評時也少了點EQ。以前被罵「草包」,還自嘲自己是「放牛班畢業的,沒事」;現在則立即反唇相譏,說「聰明有許多種,誰可以說誰是草包?」竟然把教育心理學的「多元智慧」運用在政治攻防上,這如果不是天縱奇才,什麼才算天縱奇才?

 

但不再以自我解嘲化解別人攻訐,其實反應出韓停止往外擴張,而開始自我防衛與鞏固既有資產,而和他崛起的邏輯相背反。韓任北農總經理時因與段宜康、王世堅正面對辯,而以異於藍軍傳統「溫良恭儉讓」的伶牙俐齒(或油嘴滑舌)、主動出擊而受人矚目。在被迫離開北農後就參選國民黨主席,落選後轉戰高雄市長,選上市長後立即參與國民黨總統初選。所以韓的政治操作邏輯是不斷轉進、不斷擴充,並且以新養舊,而這就是流寇與龐氏騙局的共通之處(從每次造勢吸引了大量攤販群聚與民眾消費,並奢言這是造福庶民經濟,是「莫忘世上苦人多」;,再加上他得到的政治獻金與選舉補助款,怎麼看都比較像是龐氏騙局)。

 

韓的政治操作邏輯是不斷轉進、不斷擴充,並且以新養舊,而這就是流寇與龐氏騙局的共通之處。(攝影:張家銘)

 

現在韓國瑜採取守勢與減法思維,開始回防高雄。但停滯不前卻是流寇與龐氏騙局的共同致命傷:沒有可供轉進與掠奪的新城池,不善守城與治理的流寇就會被剿滅;沒有新進投資者的資金,龐氏騙局就會被拆穿。韓國瑜不是不懂這個道理,但為了更大的利益,也就是即將可能到手的總統大位,使他不得不如此。除了怕市政不佳導致總統大選失敗,國民黨還有陣前「換柱」的不良紀錄。所以他初選後立刻倒向曾經批判的宮廷與權貴,向過去嗤之以鼻的藍軍大老(連戰、馬英九)主動示好。

 

一個倒向權貴的庶民:未來可能的新權貴?

 

但絕大多數韓粉是受韓國瑜的草莽、非宮廷、非建制所吸引,如今韓主動向藍軍大老示好,難道不是往他們身上潑冷水?選前罵馬英九,選後卻打電話向馬報告自己當選,不就是「打著紅旗反紅旗」?讀過中共黨史的韓國瑜,應該記得1949年3月毛澤東進北京城前強調「我們決不當李自成」的「西柏坡講話」,要切記李自成進京後快速腐敗、失去民心的教訓,特別是李自成山海關敗北後撤離北京時,連逃命在即都還不忘登基,就是為了過足當皇帝的癮。所以庶民只是他的出身,而不足以使他對傳統宮廷、封建的價值觀產生免疫力。畢竟,華人社會有著「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文化DNA。

 

在這一點上,韓國瑜絕對不遑多讓。他確為眷村底層出身,所以說他是「假庶民」,絕對打不到要害。而以往眷村子弟資質好的讀大學、出國,其次唸軍校,等而下之混黑道;但軍校還分正期班、專科班、專修班,韓讀的是最差的專修班,所以他其實處於中下階層之間。後來雖奮發圖強,唸了大學、研究所,也當上了縣議員、立委,但藍軍始終當他是「打仔」,進不了權力核心,連不分區立委也落在安全名單外,不得不黯然退出政壇。

 

還好有妻子娘家當後盾,否則退出政壇的中年政客就只是個失業大叔。但那個年代的華人社會,這是極失意與不得已的選擇,否則他何必一再試圖復出,擔任中和副市長、爭取立委提名(失敗)、擔任反扁紅衫軍指揮官,還唸北大博士班(這可能是韓冰說「他都已經六十歲了,就再讓他任性一次」的原因。看來,他似乎真的任性了不少次)。但得失利弊總是一體兩面的:因為得仰賴岳家,所以必須貼近中南部基層、了解底層民意;因為得仰人鼻息,所以必須身段柔軟,懂得察言觀色。簡言之,他不只進入了台灣底層的庶民生活,更跨越了傳統國民黨中央/地方的二元統治結構,成為地方派系利益共生與分配關係網絡中的成員。乍看之下,似乎他也脫離了父系、男性的剛性傳統權力關係,而較貼近女性、柔軟與關切的柔性思維角度(不過母系社會仍以母系的男性親人為核心)。而且這種日子,他一過就是十七年。

 

華人社會有著「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文化DNA。(攝影:李景濤)

 

所以韓國瑜能吸引、動員一大批對政治冷漠的支持者。他們原先的投票率不高,就算投票可能也與政治無關(而是個人關係、利益……等)。但韓的風格與傳統政治人物全然不同,沒有架子(因為有架子就別想仰人鼻息),一屁股坐下來就和民眾天南地北話家,再加上喝兩杯(這就是鄉下或眷村的日常生活),用兩隻手去握對方的單手(傳達熱情、誠懇)、身體還微微彎腰(表示謙恭),當然大獲民眾好感。

 

但韓雖來自於庶民,骨子裏卻被宮廷政治與封建權力給徹底洗腦。初選前批評「政治權貴熱衷於密室協商」,初選勝出後自己馬上就成了參與密室協商的政治權貴。選前因為想沾別人的光,就說「禿子跟著月亮走」,但選後的月亮卻變成「初一十五不一樣」。所以他真正不滿的不是宮廷政治,而是為什麼自己不是宮廷中掌握權力、制定規則與分配利益的人?因此與其用「假庶民」攻擊他,不如揭穿他雖是真庶民,卻藉著攻擊舊權貴,試圖讓自己翻身成為新權貴。對他而言,「庶民」是用完即丟的工具,更是始終試圖擺脫的烙印。

 

「經濟100分、政治0分」、「高雄街頭政治性抗議、意識形態的請願,全部不准!」這種對民主政治的漠視,也反映出他深受傳統封建政治影響,認為人民不必捍衛自身權益,只要對的人(傳統的「聖君賢相」)在位就能使一切井然有序。這種對「人治」的信念,也表現在他選黨主席時大肆批評馬英九與藍營權貴,言下之意是哈佛博士也不過爾爾,不如讓自己來。而選上綠營執政近30年的高雄市長後,更讓他認為自己才是對的人,所以他「準備承擔任何重大責任,為了中華民國不惜粉身碎骨!」

 

韓國瑜與韓粉的聯結:「思想全能」,使得「無能」變成「全能」與「負責」

 

但韓國瑜憑什麼相信自己能承擔重責大任?這個問題反過來問就是,憑什麼韓粉可以相信韓能引領台灣走出當前的困境?林濁水提出了怨民集合體:深藍、軍公教、全球化下的失敗者,共同形成了魯蛇們的復仇者聯盟。但它無法說明的是:為什麼一定要復仇?為什麼不能甘於做魯蛇(例如日本的「繭居族」)?更重要的是,天下魯蛇何其多,憑什麼韓能成為他們投射的對象與代表?用民眾被流寇所「裹脅」來解釋,不符合韓粉的主動積極。而只從利益考量的龐氏騙局,也無法說明韓粉不計利益的現象。這其間的心理機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臨床過程中發現眾多患者相信:只要單憑思想(而無需在現實中行動),就能改變外在世界。他發現這種「思想全能」(Omnipotence of Thoughts)其實是普遍性的,它發生在嬰兒、原始人、萬物有靈論、巫術、迷信上,甚至在成年人的自尊(self-esteem)、利己(self-regard)、自大(self-grandiosity)上,都會看見它。因為思想全能來自於慾望不被滿足而受到壓抑後,無意識 (unconscious)就自動創造、修正現實以滿足慾望。對嬰兒或兒童,幻覺(hallucination)可以取代實際的滿足,而在成人身上,自尊、利己、自大其實都是「自戀」(narcissism)的不同表現。而自戀也正是慾力(libido)首先投注在自我(ego)的表現。因此一旦慾望沒有被滿足,人就很容易用思想構築的現實來取代真實。

 

而且思想全能不只是單純的虛構滿足,還會進而把「無能」(impotence)變成全能(該負全責的,是我):當某人習以為常的現實崩解後(例如無法承受某個至親的死亡),他可能會認為是自己導致了現實的崩解(為什麼沒有早一點發現親人的症狀?),因此該為這一切負責。而他支持這種推斷的證據,不過是枝微細節的任意連結(親人臨終時發出的聲音其實只是生理反應,但他卻把它理解成是在譴責自己……)。

 

明明無關,卻為何要把責任往自己肩膀上扛?因為比起世界突如其來的毀壞(例如黨國教育的價值觀被徹底瓦解),能扛起責任的自己所代表的是,可能經由自己改變後的作為去修復毀壞的世界(重建漢文化傳統,或者政治上的「化獨漸統」)。韓國瑜與韓粉之間的聯結就在於這種「思想全能」,並把「無能」轉化成「全能」的過程。畢竟,如果魯蛇承認這一切都是自己搞砸的,有能力搞砸這一切的就應該不是無能為力的魯蛇,而是氣力千鈞的巨龍,錯只在錯在搞錯了目標、方向,或者是一時的迷惘。簡言之,它造成的失敗與混亂不是長期與本質性的,而只是暫時性的過渡而已。

 

對韓粉而言,過去到現在的一切失敗與失序都是自己弄錯的結果。(攝影:李景濤)

 

對韓粉而言,過去到現在的一切失敗與失序都是自己弄錯的結果,誤以為泛藍權貴、菁英份子可以撥亂反正,可以把黨國體制導回正軌、可以讓台灣重回經濟成長率兩位數的年代……。但相信他們的結果卻是,這個世界開始變得陌生,過去的歷史也開始改寫;現在就算想當苦幹實幹的牛,都還找不到可以拖的犁。怪罪這些建制派的菁英?不,他們是民主時代一票一票選出來的,而且是我們(韓粉)投的票。所以造成這一切苦果的並不是別人,而是自己。面對這種痛苦,逃避是沒有用的,因為轉身只是讓自己看不見,卻不代表它不存在。解決的方法是積極正視它,既然菁英不可信,那麼就選我們自己人,而他絕對不是高富帥、高知識、高位階(韓國瑜強調自己是「賣菜郎」、「禿子」)

 

韓國瑜說他上次離開政壇的原因是開始迷失、無心問政、花天酒地,最終覺得有愧選民付託而離開政壇。但事實是他被排在不分區立委的安全名單外,所以他其實是「被離開」。但就像韓粉的邏輯一樣,他認為是自己主動決定離開。畢竟被逐出家門與主動求去,當然以後者較能承受也較為好聽。而且既然是主動求去,那麼後來國民黨的腐敗就和他無關;甚至他還可以誇口,就是因為他不在,所以才造成了藍營後來的失敗。所以現在由迷途知返的浪子來收拾被權貴搞砸了的舊河山,不也順理成章?

 

作為歷史工具的韓國瑜:國民黨試圖再次執政所造成的鬧劇?

 

而當韓粉有了上述期待時,巧合的是,韓國瑜應運而生。問題是,後者真是前者期待的「真命天子」嗎?或者只是因巧合而暫時填補空洞的「贋品」?又或者像「葉公好龍」,實際出現的龍與想像不符,而是狂暴且令人畏懼的大型爬蟲?從韓粉的角度看,當認定韓國瑜才是救世主時,自然願意不計代價的付出,而表現出近於宗教的「犧牲」精神。但其實基督與佛陀都不斷地提醒信徒與追隨者,要謹防假基督、假佛陀的到來。

 

從韓國瑜開始倒向藍營權貴,赴港時造訪中聯辦,主動釋放日台交流協會邀其訪日的訊息(對方否認)的表現看來,韓習慣性且不自覺、不由自主地對權位低頭、靠攏。他就是在長期受權威宰制下,將權威內化並認同宰制的庶民。這種人一旦有可能翻身居高位時,自然會複製以往的權威,並流露出志得意滿與逐利心態來。

 

但任何事演久了,沒有不穿幫、不露馬腳的。當其內心嚮往宮廷、權貴,而不自覺表現出「有為者亦若是」後,自然會失去真正庶民的支持。韓國瑜當然知道這點,所以才會在高雄水災、登革熱疫情時,做出勘災聞水與視察爬樹的奇行。真正的庶民雖然小時會爬樹,但上了年紀後只會在樹下乘涼;而水災來時,庶民搬沙包擋水、往高處搬家具都來不及了,怎麼會聞水是否有油味來判斷安全與否?這些動作當然是做秀,但更重要的是藉著它來掩飾對權貴的嚮往。不過,越遮掩的,反而會越突顯,徒然自曝其短而已。

 

做為個人,韓國瑜其實微不足道,熱度過了之後,自然會「爾曹身與名俱滅」。但從作為歷史的工具而言,韓國瑜可能實現非常重大的意義——那就是在國民黨身上再次印證馬克思的名言——「黑格爾說過,歷史上的重大事件總是發生兩次;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則是鬧劇。」國民黨在二二八事件時屠殺台籍菁英,透過這起悲劇造成寒蟬效應,而首次全面掌握台灣政權。但這次國民黨試圖再度取得政權,卻找來了一個動輒被譏為「草包」的候選人,不只可能無法中興,最終整個黨還可能陪葬,面臨從台灣政壇「被下架」的荒謬結局(未必全然消逝,但影響力與意義卻必然式微)。而這兩次相同的是,領導人都是光頭,且腦袋裏的東西沒有本質上的不同。但值得慶幸的是,這兩次的結局應該不會相同。因為台灣早已走上了無法回頭的民主道路,它雖然蜿蜒,雖然崎嶇,卻是民主前輩們努力、犧牲與奉獻的成果,更是我們必須繼承與維護的信念、責任和使命。

 

歷史上的重大事件總是發生兩次;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則是鬧劇。(攝影:李景濤)

 

※作者為政大東亞所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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