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與潛流－中國網路民族主義的源流

七月中旬至今，中國民族主義的野火燃燒熾烈：香港反送中抗爭白熱化，港中輿論激烈交鋒，央視新聞就香港女子右眼受傷發布虛假消息，香港國際機場「員警」還眼集會中付國豪事件引發中國媒體聲討；孫楊藥檢事件，中國線民沉浸在不可一世的贏家心態中；電視劇《親愛的，熱愛的》地圖標注錯誤，主演紛紛發微博表忠心支持統一；數名中國明星與紀梵希等國際品牌解約，因後者生產的T恤將中港臺並列標注，被指分裂中國，解約潮帶來道歉潮，範思哲、紀梵希、蔻馳、亞瑟士先後下架整改問題產品，向「一個中國」低頭。

7月28日，一天之內警情通報七連發，九名所謂的精日分子被抓捕；演員梁朝偉將飾電影《上氣》中的反派角色「傅滿洲」，卻被鄉民批為「辱華」、「不擇手段撈錢」；華為手機的系統語言從簡中改為繁中後，中國臺北變成台灣臺北，網民也紛紛以「雖遠必誅」、「中國一點都不能少」等語言討伐原先的民族主義樣本。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不管是香港抗爭、興奮劑醜聞、地圖標注、「精日」分子、中港臺疆藏並列，在之前都發生過類似的網路事件或輿論風潮。今日情狀恰似2016年下半年至2017年初，多事疊加，官方煽動、民間點火，網路民族主義情緒高潮迭起。

歐威爾式的胡言亂語源於歐威爾式的體制

2018年5月，中國民航局發函曾要求美國航空（American Airline）和聯合航空（United Airlines）正確標注中國領土，並威脅將轉送相關網路主管部門懲處。施壓引發美國反彈，白宮直斥中國的做法是Orwellian nonsense（歐威爾式的胡言亂語），強烈反對中國強迫美國企業使用特定政治語言。

短語Orwellian Nonsense出現前，詞典上的Orwellian是借用小說《1984》的作者歐威爾之名形容對開放社會具有破壞性的情境、觀念或條件；Nonsense 字面上則易讓人聯想Newspeak（新語）和Doublethink（雙重思想），語彙根據黨國政治需要裁剪取捨，簡短、反復、非理性、無邏輯、前後矛盾：「中國一點都不能少」、「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港毒」、「台毒」、「資產階級自由化」、「牛鬼蛇神」、「引蛇出洞」、「資本主義復辟」、「一小撮」、「高舉」、「緊跟」乃至最氾濫的「人民」，如此種種，不勝枚舉。

社群媒體取代了書刊、報告與廣場，成為黨國語彙應用主要場域，表面上民衆是自發表達集體情感，然而統禦一切的極權體制下，媒體是官督商辦的，輿論也是被引導操縱的，不容於官方的表達早已被技術遮罩，鋪天蓋地的護旗手與其說是一種輿論，不如說是一次表演，無孔不入的政治宣傳及其暴力話語，對公眾思維與中文語用造成都會造成持久、難以估量的傷害。

歐威爾式的胡言亂語奉行強權即公理的權力邏輯，使閱聽人處於於一種「比無知更可怕的境地」，內心不認同者處於拔劍四顧心茫然的精神困境當中，他（她）們不認同這種泛政治化的煽動，但又無法駁倒它，他（她）們驚訝於民族主義巨大的社會動員能力，集恐懼與失落於一身。

飽受德國納粹迫害的猶太人學者克萊普勒（Victor Klemperer）在記錄納粹德國話語的《第三帝國語言》（The Language of the Third Reich）中，揭示極權對語言的損毀，主宰納粹德國的是一種無孔不入的官方宣傳，作者憂慮納粹語言對普通德國人思維方式的影響，作為觀察者的克萊普勒本人也坦承自己不能免受其害。

納粹德國宣傳所使用的語言並不僅僅是呈現在意識層次上的詞匯、概念和說法，而且更是一種在下意識層次誘導和左右普通人思維的毒質話語。這種語言像是小劑量的砒霜，如複一日的摻雜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閱聽人獨立思考的能力漸漸被消磨殆盡，以致於希特勒敗亡後，德國人不得不重新學習德語。

中國已打造出一個喊打喊殺、雖遠必誅、舉報盛行、強迫道歉的網路景觀。（湯森路透）

與納粹德國如出一轍，小粉紅的思維方式正是教育與媒體形塑的結果，成長於後殖民、後冷戰的新生代，殖民與革命對他（她）們來說是遙遠的標本，是意識形態形形色色的滲透，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新生代社會化的過程，他（她）們的從黨國習得的思維方式自然與黨國同頻共振。

西德語文學者古多克諾普在其著作《希特勒時代的孩子們》中，記述了為第三帝國針對青年人「一體化」規劃及其實施的步驟，除了以納粹德國的語言表達，以納粹德國的方式思考，以納粹德國的方式行動，他（她）們什麼也不用學習：少年隊、青年團、納粹黨、勞動軍、國防軍、衝鋒隊和黨衛隊，逐級選拔與規訓，如此，「他（她）們再也不是自由的人了，整個一生都不再有自由」。

國共兩黨亦有與希特勒類似的「一體化」方案，整個社會被帶入了那權力意志所編制的密網當中，從孩提時代開始就受到國家全面控制的青年人，成長之後輸出早年習得的世界觀與方法論，便有了喊打喊殺、雖遠必誅、舉報盛行、強迫道歉的網路景觀。

自由主義與民族主義的變奏

網路民族主義的景觀雖然是宣傳、傳媒、教育形塑的結果，但奠定黨國（包括國民政府）採納與推廣這一意識形態的，正是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處的殖民與革命，換言之，要理解今日中國網路民族主義，要先瞭解中國民族主義形成和流變。

民族國家是在現代化過程中產生的，中國民族主義則是在日本的刺激下成長起來的。從民族國家形成的角度來看，中國近代史開端於甲午，直到一戰，傳統天下觀才逐漸過渡為國家觀。梁啟超在著作《戊戌政變記》中評論到，「吾國四千餘年大夢之喚醒，實自甲午戰敗，割台灣、償二百兆以後始」，甲午戰爭產生亡國之憂，同時帶來巨大的文化衝擊，中國自由主義的思潮幾度經由日本引入，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各種主義紛至遝來，迸發交彙，「個人自由」、「個性解放」等詞彙一紙風行，但反傳統的激進思潮使得來自蘇俄革命的列寧主義最後佔了上風，後演化出國共兩黨和共產革命的歷史悲劇。期間，富強路徑和激進革命蓋過自由觀念與人權價值，民族主義壓倒自由主義，及至今日都未在中國落地紮根。

至於自由主義觀念漸染的知識分子和民主黨派，由於抱有浪漫與求變的思想內核，加之對國民政府的失望，不少人被中共在四〇年代的宣傳攻勢打動，及至建政數年，才猛然發覺普世價值的先聲原來只是大外宣的前奏。坐穩了江山的毛澤東翻雲覆雨，反右至文革將知識份子從精神到肉體殲滅，自由主義從此在中國斷代。與之相反，自由主義在台灣，經由雷震、殷海光、鄭南榕及整整一代人的論說與力行終成正果，從並不自由的「自由中國」蛻變為真正美麗的的「美麗島」。

70年代末80年代初，體制鬆動帶來思想解放，啟蒙又一次成為年代的胎記，西方著作翻譯與流轉，成為啟蒙與自由主義思潮的精神資源，也埋下了八九學運的伏筆。

自由主義思潮在八〇年代勃興亦有權力鬥爭的因素，自由主義思潮成為鄧小平對沖毛主義的理論武器，當其蔓延程度超過其心理預期時，便借力保守派加以牽制，如清除精神污染、反資產階級自由化，後者沿用至今，成為鉗制黨員個人言行的語彙。八九民運以六四彈壓告終，鄧部分歸因於反資產階級自由化不力，党國對自由化的擔憂也延續至今，而後出臺的形形色色的法條、意見、規定均沿此展開。

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蘇東巨變倒逼中國市場化重啟，這又讓毛主義的教條陷入不能自圓其說的尷尬境地，官方也急於尋找新的意識形態填補空白，黨章中固有的民族主義詞彙和取向成為共產主義絕佳的替代品，逐步取代前者成為官方意識形態的內核。

有限市場化帶來的知識、資本、人員的流動，使得自由主義思潮承接90年代啟蒙思潮再度抬頭，黨國在新極權體制探索初期也需要部分自由主義理論為市場化轉軌的政策護航，至2008北京奧運前後，自由主義學者、報刊、論說蔚為壯觀。但是，有進口無轉化，論說多而力行少，更有學者將目光轉向過去，試圖從傳統中發掘現代性（如劉軍寧與姚中秋），使得自由主義的本土化在中國裹足不前。

與此同時，黨國並未單純埋頭經濟，也在提防自由主義坐大沖決其真理壟斷的底線。除卻針對親自由的市場化傳媒及報人打壓之外（這也是維穩的需要），也培養「民族主義的喉舌」對沖「自由主義的喉舌」，《環球時報》、觀察者網、共青團中央的崛起便是明證。

體制借用市場化與全球化的紅利補強自身之後，至2012-2013年最高領導集團更迭，便對其展開大規模圍剿，早年扶植的民族主義喉舌便順勢清網的輿論空白，遂有近年野火燃燒的網路現象。與清網、除惡、整風一道，兜售民族主義已成為增強合法性與社會控制力的常規動作。

「誰控制了過去，就控制了未來；誰控制了現在，就控制了過去。」20世紀的歷史被國共兩黨形塑，以1912年與1921年為軸心宏大論述帶來了認知上的混沌與錯亂，民族主義百年激蕩，義和拳、紅衛兵、小粉紅的思維結構一脈相承，對比港台韓覺醒世代的蝶變，中國仍要在歷史三峽中逡巡。

1979-2019中國民族主義大事年表

1979 中越戰爭；中美建交；《告台灣同胞書》

1981 第3屆世界盃，中國女排在日奪冠

1983 電影《火燒圓明園》上映

1984 洛山磯奧運會，中國代表隊共獲15 枚金牌

1985 中曾根康弘參拜靖國神社

1986 民進黨成立

1987 台灣解嚴

1989 八九民運遭彈壓；東歐巨變；丹增嘉措獲諾貝爾和平獎

1990 《國旗法》通過；亞運會

1991 蘇聯解體，冷戰結束

1992 海協會與海基會經由香港會談

1993 《環球文萃》創刊，四年後更名為《環球時報》；中國「新自由主義」與「新左派」的思想論戰，持續至90年代末

1994 中宣部擬定《愛國主義教育實施綱要》

1995 江八點和李六條

1996《中國可以說不》出版；台灣海峽飛彈危機；橋本龍太郎參拜靖國神社

1997香港主權移交

1999澳門主權移交；北約飛彈誤炸中國駐南斯拉夫使館事件；《中俄東部邊界最後議定書》簽訂

2000 台灣首次政黨輪替；蘇起發明「九二共識」；高行健獲諾貝爾文學獎

2001 美國9.11事件；中國加入WTO；北京申奧成功；中美撞機事件；小泉純一郎參拜靖國神社

2002 小泉純一郎參拜靖國神社

2003 「八四」毒氣洩漏事件；高句麗歷史歸屬問題的爭議；神舟五號飛船發射

2004 雅典奧運，劉翔獲110 米欄金牌

2005 《反分裂國家法》通過；反扶桑社的歷史教科書及日本入常的示威遊行；胡連會

2006 央視「百家論壇」播映于丹解讀《論語》節目；國統綱領終止適用；小泉純一郎參拜靖國神社；熱比婭·卡德爾當選世維會主席

2007 李登輝參拜靖國神社；央視「百家論壇」播映于丹解讀《莊子》節目

2008 世界經濟危機；拉薩3.14事件；杯葛家樂福事件；北京奧運

2009 新疆75事件

2010 中國GDP總量超過日本；劉曉波獲諾貝爾和平獎，中國杯葛挪威水產

2011 上海世博會；辛亥百年

2012 釣魚島領土爭端；習近平上臺，後多次高調宣示「中國夢」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等黨政語彙；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遼寧艦入列

2014 香港雨傘運動；台灣太陽花學運；甲午戰爭120周年

2015 二戰勝利70周年閱兵；屠呦呦獲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馬習會

2016 電影《沒有別的愛》演員撤換事件；杯葛肯德基事件；南海仲裁案；中共中央辦公廳公佈《共青團中央改革方案》，共青團社運化；台灣第三次政黨輪替；香港立法會宣誓風波

2017《國歌法》通過；限韓令；殷敏鴻向外交部申請公開唐努烏梁海主權歸屬資訊，以「資訊涉密」為由被拒；中印邊境對峙；澳門立法會選舉法修法爭議；電影《戰狼2》播映

2018 中美貿易戰；金馬獎發言風波

2019 電影《流浪地球》播映；習五條；五四百年；香港反《逃犯條例》修訂示威

整理：秦胆／參考資料《單刃毒劍：中國民族主義批判》 劉曉波 博大出版社 2006； 《滾出中國：十九、二十世紀的國恥，如何締造了民族主義的中國》畢可思 著 胡訢諄 譯 時報出版2019；《潛流：對狹隘民族主義的批判與反思》樂山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04。

※作者為中國大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