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包師與陳水扁的戰爭鬧了一個多月，戰線由反扁的同溫層點燃，立刻外溢引來挺扁人士接戰，接著政治人物加入，公務機關加入，稅務機關加入，最後媒體人全面介入論戰，涇渭分明，各說各話。在一片混戰之中，執政的綠營處於道德劣勢，被藍營化簡為小百姓對抗卸任總統，簡單喊出「請權貴放麵包師條生路」，麵包師還悲情地放話給市長陳菊，說受到恐嚇，質問市長要保護他，還是陳水扁？藍營政客高調向麵包師致敬，將他塑造為英雄，呼籲麵包師千萬不能倒，名嘴還發起買麵包活動，國民黨前後主席集體定購，張羅店面，好不熱鬧。

這算是陳前總統保外就醫以來最成功的一次反扁動員，一時之間，時光好像回到反共的年代，綠營執政的縣市猶如淪陷的匪區，麵包師就像反共義士，國民黨重新扮起救總，重溫蔣公訓示「以胞愛發揚民族精神，以救濟團結反共力量」，只是今天國共一家親，反共變反扁，南海血書變臉書，但路數還是一樣，只要戴上反共義士的帽子，就能名利雙收。

然而耐人尋味的是，隨著矯正署再度核准延展保外醫治3個月，整個買麵包救國的氣氛卻嘎然而止，只剩二線政客，多少拾點牙慧，冷暖之間，更顯得之前過度動員的針對性。其實陳前總統的案子早就被政治綁架了，從綠營特赦、重審的呼籲，到藍營對保外就醫的質疑，汗牛充棟的討論，內部凝聚的功能往往比說服對方重要，本文不再重複。有趣的是，這次論戰卻意外在傳統藍綠之外開闢了另一爭點，不少非典型藍營的意見精英，不自覺地陷入弱勢小百姓對抗權貴前總統的迷思，本能地站在麵包師這邊。

支持弱勢本是一個簡單的政治正確看法，不能算錯，但連不少資深評論者也見樹不見林，以簡單的二分法過度化簡其論點，而忽略兩個主要的盲點。其一，不能一方面要求陳水扁要有公眾人物被好奇的肚量，進而放棄在公共場所的肖像權，一方面又不給予陳水扁做為公眾人物與一般民眾的安全距離。其二，他們似乎忘了陳水扁已完全喪失卸任總統的禮遇，儘管他的民間支持者仍在，也有一定的政治能量，但理論上他只是一介平民，面對不友善的民眾，他的安危已成為自力救濟的狀態。更重要的，這一禮遇的喪失不是基於公平原則與國家利益的考量，而是藍營執政後為了對扁蓄意羞辱，仗著國會多數，對「卸任總統禮遇條例」胡亂修改一通的結果。

回顧「卸任總統禮遇條例」的沿革，自1978年公布至馬政府上台前，並無重大修改，雖不若民主先進國家完備，但堪稱適用於我國的特殊國情。該法第四條規定了失去禮遇的情況，其中第二項明列內亂、外患為唯二喪失禮遇的罪行。這樣的處分也堪稱合理，既然對國家不忠，國家就無義務奉養。除此之外，沒有因其他刑事犯罪而否定前總統在位期間對國家做出的貢獻。這樣的精神與美國對聯邦退休人員退休俸的規範相似，叛國是國家取回退休俸的唯一理由。

然而馬政府上台後立刻回到清算前朝的老路，打入大牢都迫不及待了，豈有禮遇頭號戰犯之理？立即大幅變動「卸任總統禮遇條例」第四條規定，所犯刑罰單獨加入貪汙犯，完全針對陳水扁而改，且不待定讞，初審有罪即撤除禮遇，再配合陳水扁審判時程，2010 年通過頒布實施。至此，陳水扁降為一介平民，加上持續的汙名化，一半以上的人討厭他，實難稱權貴。這還不夠，2015年九月，就在國民黨第二度失去政權前，還想趁國會最後的優勢發動提案，繼續修改「卸任總統禮遇條例」第四條，加入「損害國家尊嚴」。這次顯然是針對李登輝而修，更荒謬的是，所謂「損害國家尊嚴」是經由國會二分之一認定即成立。或許後來國民黨自知國會將失去過半優勢，這個34人聯署的提案不了了之，否則將來豈有寧日？國民黨鬥爭政敵的心態，百年如一日，豈有一點民主法治的修養？日後一敗塗地，適得其所。

中華民國建國以來，卸任總統雖然過了大半世紀才出現，但退休公務員還是有的。依「公務人員退休法」第二十三條精神，月退公務員只有在服刑期間才會失去月退金俸，所受之刑也非限定於貪汙，凡刑法瀆職或受褫奪公權宣告的月退公務員，均受停止領受月退休金的處分。這條法律未必合理，但如果援引此法理，視卸任總統禮遇等同於公務退休的特例，失去禮遇的情況應擴至所有附帶褫奪公權從刑的刑罰，例如，馬英九可能成立的洩密罪。何獨針對陳水扁官司立法？支持者豈會心服？

再退一萬步，就算我們同意禮遇金為恩給性質，不似退休金乃在職時工作所得的一部分，國家可依道德理由取消這項恩給，但「卸任總統禮遇條例」第二條第五項對卸任總統的保護豈能算是國家恩給？然而在藍營情緒性霸凌與羞辱陳水扁的亢奮中，國安局依法提供的八至十二人護衛，必要時加派的措施，一直被當為恩給的一部分來剝奪，而不是從國安的角度來思考這個制度的設計必要。一位執掌全國最高軍情、機密資料、外交情報的總統退休，他的腦袋豈會因退休回到無知？他受要脅所面對的風險，就是國安受要脅所面對的風險。

以目前陳前總統保外就醫後的起居習慣，任何有心人要「巧遇」不是困難的事。由於時常出現在高雄美術館公園散步，過去已有不少支持民眾散步遇到陳水扁，民眾打氣送暖，陳水扁也大方合影留念，民眾甚至上傳炫耀，這都很健康。但麵包師顯然是另一陣營的支持者，且食髓知味，才有之後更嚴重的衝突。從公開的影片來看，戒護陳前總統的人士顯然是非專業人員，既無技巧有效處理，也無公權力做任何處置，只能拉著嗓門罵街，不知所措。今天可能是一個無害的麵包師，明天呢？不管美國人多討厭尼克森，你能想像尼克森散步時和在唐人街買麵包的越南難民面對面槓上，一來一往互罵嗎？簡單問政府應該保護尼克森還是唐人街的麵包師？不正是個全無意義的民粹問題嗎？這就是我們卸任總統的處境，這就是我們對平等的理解？

也許這個國家的司法已失去處理陳水扁案子的能力，也許我們的總統也沒那個高度與勇氣特赦陳水扁，但也許我們還能指望綠營人多勢眾的國會，呼籲過半的民進黨重新把「卸任總統禮遇條例」再檢討一次，至少先恢復對卸任總統的必要保護。與尊不尊敬無關，這只是簡單的邏輯，有爭議的卸任總統不但不應該減少保護，反而更應該加強保護，不是嗎？不然麵包師與陳水扁的戰爭將會層出不窮，打打口水戰也就算了，若國安因此出了破口，後悔就來不及了。

※作者為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教授，北美台灣人教授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