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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欠一張可以兌現的夢想清單 卻塞給我們周星馳的戲票

范俊奇(Fabian Fom) 2021年10月13日 10:36:00
我們總是在笑完一輪離開電影院的很多年以後,才發現周星馳所有的笑料,在歲月發酵之後再撈上來,原來都浸泡在眼淚裡頭。(翻攝自《西遊記大結局之仙履奇緣》劇照)

我們總是在笑完一輪離開電影院的很多年以後,才發現周星馳所有的笑料,在歲月發酵之後再撈上來,原來都浸泡在眼淚裡頭。(翻攝自《西遊記大結局之仙履奇緣》劇照)

(——你仲記不記得,香港曾經有個周星馳。我有點好奇。很多很多年以後,很可能我們都已經不在了,到時有人提起舊時香港,提起香港獅子山下的生氣勃勃,提起香港的燒鵝菠蘿油絲襪奶茶,提起香港的雨傘和連儂牆,提起香港「咦不如坐低飲啖茶食個包」的無厘頭文化,甚至提起香港人曾經虎虎生風,一邊吸著市井地氣一邊眺望無敵海景,他們會不會也提起,你仲記不記得,香港曾經有個周星馳?)

 

2001年周星馳主演的《少林足球》,他說會拍這部戲,是當時正值事業最低潮,所以拍運動勵志電影鼓舞人心,也激勵自己。(翻攝自劇照)

 

是同一天。有人在北京見過他。地點是北京一個規模很小的畫展,展廳設在一座從窄窄的胡同拐到盡頭的四合院裡。他一個人,安靜地對著一幅畫發呆。而他看上去是那麼的憔悴,那麼的孤獨,連他的背影,也是那麼的孤藤老樹昏鴉。然後兩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趨前去,輕聲向他求證,「請問你是不是周星馳先生?」他轉過頭,雙眼滿滿的都是紅絲,明明把口張開,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將那兩個女孩嚇得倒退了一步——而那一天,正是羅慧娟在香港舉行下葬儀式的同一天。

 

周星馳和羅慧娟1988年合作《阿德也瘋狂》結緣。(翻攝自劇照)

 

1989年周星馳再度與羅慧娟合作《蓋世豪俠》,兩人成為戀人。(翻攝自網路)

 

後來吧,聽說全香港的八卦雜誌因為拍不到周星馳出現在靈堂上炒不了新聞而多少有些惱怒,不約而同,把鏡頭都對準他托人送過去的花圈,上面夾了張素淨的卡片,安靜地寫著,「致劉羅慧娟夫人」。

 

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到卡片上的字,禁不住別過頭去,這麼避重就輕的卡片,這麼雲淡風輕的花圈,其實特別的哀傷,也特別容易將有過雷同際遇的人割傷,因為人生和愛情,其實都一樣,都一樣,往往都是卡在喉嚨說不出口的,才最深刻,最沉重——

 

羅慧娟2012年因胰臟癌過世,享年46歲。她生前曾錄下影片,預先告別親朋好友。(翻攝自youtube)

 

之後時間悄無聲息,移動了周星馳心裡的擺設,有些人給挪開了,有些事被摘掉了,唯一移不動的,是周星馳的哀傷。羅慧娟離開之前,勇敢地面對死亡,給自己拍了部短片,說是給將來想念她的人留給念想,她在片裡頭戴著假髮,一邊用手背抹掉被睫毛膏染黑的眼淚,一邊語重心長地笑著說,「如果想要人生沒有遺憾,那就好好地生活,好好去愛,不要再給自己後悔的機會——」我想,周星馳比我們誰都更清楚,羅慧娟這一段話,很明顯是說給他聽的。先是愛的支離,然後是人的破碎,她不希望周星馳再一次因為不敢承擔不敢面對,而錯失了愛的機會。

 

許多粉絲認為,羅慧娟離世後,周星馳的電影或多或少都有她的影子。(翻攝自《賭俠》劇照)


朝花夕拾。愛情只爭朝夕,誰稀罕一萬年?所以周星馳的電影,一說到愛情,很多都是讓你看完之後笑著離場,然後隔了許多年,你經歷了好一些人好一些事,才慢慢將電影裡的畫面和現實中漸行漸遠的那一個背影串連起來,才慢慢的流著眼淚回味那恍如隔世的光年。

 

我從來都覺得周星馳對愛情的理解其實比王家衛更深刻。從來。王家衛對愛情的刻畫,是音樂是隱喻是旁白,是鏡頭美學的掩飾,是明星光環的折射,不會是周星馳在荒無人煙的沙漠裡熊熊地燒出一朵漫天紫霞——周星馳電影裡的愛情,是一個人不斷辜負另外一個人的懺情錄,是自戕之後傷痕纍纍的展示,是至尊寶義無反顧戴上的那一副金剛箍,也是藏在廟街那一碗黯然銷魂飯裡頭,雙刀火雞沒有辦法說出口的對愛的渴望與荒涼。

 

莫文蔚飾演的「雙刀火雞」,為戲中流落街頭的周星馳做了一碗叉燒飯。(網路翻攝自《食神》片段)

 

周星馳電影裡的愛情,是藏在廟街那一碗黯然銷魂飯裡頭,雙刀火雞沒有辦法說出口的對愛的渴望與荒涼。(翻攝自《食神》劇照)

 

記得嗎?《西游。伏妖篇》裡頭有一幕,唐僧一個人在月光下一錘一錘地雕刻著佛像,豬八戒嘟起嘴嘟囔,哎那禿驢又有心事,沙僧接上一句,沒辦法,他心裡放不下一個人——周星馳心裡放不下的那個人,不是莫文蔚,也不是朱茵,而是羅慧娟。

 

羅慧娟去世後葬在老家深圳大鵬灣,而周星馳隨後開拍《美人魚》,地點就選在大鵬灣,只是——水仙已乘鯉魚去,羅慧娟喜歡潛水,並且因為潛水而傷了耳膜從此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這一切的一切,周星馳都叼在記憶裡,久久都不肯放下。有一次在《西游。降魔篇》的記者招待會,周星馳禁不住深情地說,我也牽掛段小姐,很希望她今天還在。真正的段小姐,和周星馳甘苦與共在無線拍《蓋世豪俠》,周星馳當時是多麼的意氣風發,終於給當上了電視劇第一男主角,而羅慧娟則笑得比他還高興,在劇裡飾演他的夫人,正巧姓的也是段。

 

周星馳拍攝《美人魚》的地點選在羅慧娟老家大鵬灣,而羅慧娟生前熱愛潛水,因而導致失聰。(福斯傳媒集團提供)

 

周星馳總讓我想起一句話,我平素不愛人,我愛一個人,愛很久,愛很深。可他總是在銀幕上滔滔不絕,但銀幕下卻一點都不擅長為自己辯解。包括感情。包括人品和性情。既然選擇了一路孤絕,那就得先學會從此不發一言,把聲帶也一起割絕。於是所有好的壞的。所有偉大的卑微的。所有關乎他鏡頭一roll就生人勿近,既狂躁又霸道,像個暴君似的,片場裡幾乎沒有一個人不躲著他不避開他,害怕和他的目光交接的斥責和負評和誤解,他都不吭一聲,他都照單全收——

 

周星馳和舒淇合作的《西游。伏妖篇》。(翻攝自劇照)

 

而收工之後的周星馳,總是等到攝影師把燈都滅了,才拖著精疲力盡的身體離開片場,他喜歡聽大光燈熄滅之前「波」的那一聲,像是人生初始,又像是故事結束。他沒有兄弟,沒有跟班,沒有片場坐在跑車上等他的火辣美女,只有他自己一個人,有時候開著他的古董法拉利,有時騎著自行車——他說,跑車太快了,不但看不清楚周圍的風景,也聽不見自己,他其實更喜歡騎自行車,因為可以一路騎,一路撞見不一樣的事,一路遇見不同的人,甚至可以半路停下來,在小小的老店鋪吃一碗燙燙的粥,然後再慢慢騎上很斜很險的路回家去——於是我漸漸相信娛樂圈子裡所說的,揚名立萬之後的周星馳其實是一片安靜的沙漠,明明名氣如日中天,偏偏周遭卻渺無人煙。

 

周星馳與吳孟達(右)合作過無數作品,但自2001年拍完《少林足球》之後,周星馳的電影中就未再出現吳孟達的身影,兩人鬧翻的謠言傳了多年。(翻攝自《九品芝麻官》劇照)

 

就好像吳孟達離世,大家都義正詞嚴地對他進行道德綁架,鼓譟著,鞭笞著,好像如果他不親自到靈堂弔唁,就該把他屋子給燒了似的,可又有多少個人願意去相信,其實在吳孟達彌留之際,他曾經戴著口罩大半夜到醫院提前和達叔告別,化開兩個人之間的猜忌和遺憾,讓吳孟達走得了無牽掛?

 

可周星馳終究不辯一言,不置一詞。沉默,是最響亮的解釋。而真正的朋友,是擱在心裡,不是掛在嘴邊。我記得有一次黃秋生實在看不過眼,站出來替他說了兩句公道話,「你們整天在說周星馳怎麼怎麼的,周星馳什麼時候說過誰的不是了?」

 

《逃學威龍》裡的周星馳、吳孟達和張敏。(翻攝自劇照)

 

我喜歡周星馳,是因為周星馳是一個只有謎面而沒有謎底的男人。他沒有劉德華八面玲瓏的公關手腕,也沒有梁朝偉我見猶憐的文藝氣質,從星仔攀到星爺這個位置,除了看見歲月在他頭上撒下一大把雪和鹽,似乎沒有人關心周星馳到底摔破了什麼,跌碎了那裡?

 

周星馳曾與劉德華(右)合作多部電影。(翻攝自《整人專家》劇照)

 

我記得羅慧娟說過,「他總是心不在焉,和他在一起,你必須要很有耐心,也必須接受他就算對著你說話,腦子裡轉動的全是電影裡的對白和走位——」 這樣子的周星馳,莫文蔚也經歷過。他可以一句話都不說,靜靜地望著滔滔不絕的莫文蔚一整天,眼裡遠山含笑,心裡其實萬馬奔騰,腦子裡卻全是打算拍進電影裡的分鏡,常常讓愛過他的女人懷疑,那恍惚的笑,會不會只是寫在水面上的溫柔?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周星馳和張曼玉合演的《家有囍事》。(翻攝自劇照)

 

是王晶說的吧?能夠把喜劇拍好的導演,恰恰都是悲觀的導演。都憂鬱。都孤僻。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呢?小時候的周星馳不愛說話,有點潔癖,也有點自閉。而他那一種自閉,是閉起眼睛,快樂地張開雙手,像準備迎接一樹林的桃花,然後踩著滑板一路從山坡滑落懸崖邊,只要再往前一步——是的,再往前一步,就要掉進山谷裡去的自閉。我記得周星馳的母親難得星期天帶他到茶樓喝早茶,每次都要把周星馳一坐下來就急忙拿起來蓋在臉上的餐牌搶過來,低聲斥罵,「你到底有什麼見不得人啊?」

 

周星馳在電影中總是演得誇張,但實際上他自小都是一個害羞安靜的人。((翻攝自《唐伯虎點秋香》劇照)

 

其實我也好奇。小小的周星馳,頂多七歲,為什麼每次一進到茶餐廳或酒樓,第一件事就是把餐桌上的餐牌拿來蓋著自己的臉,不想看大人世故而險詐的臉孔,也不想被周圍的大人看見他的憂傷與怯弱?即便到了十歲,周星馳還是十分的害羞,總是躲到母親背後,不敢跟人交談,也沒有要好的玩伴,他的童年裡被燒焦的,除了一隻沒有父親陪著一起提的燈籠到底還有什麼?而且誰也想不到的是,當年那張藏在餐牌背後的臉,將來竟成為全香港人的共同記憶和全華人電影界的驕傲?

 

1994年周星馳的電影《凌凌漆大戰金鎗客》,左為羅家英。(翻攝自劇照)

 

或多或少,我們都被周星馳深刻的演技懾服,也都一致推舉他為代表了一整個時代的東方喜劇泰斗,但他卻說,他最好的一場戲是在七歲那年——那時家裡窮,但母親總會想法辦讓孩子們吃得好一些,偶爾晚餐加餸,添一些肉給周星馳和姐姐妹妹們吃,但周星馳每次把放進嘴裡的肉,咬一兩口又吐回碗裡,母親以為不合他口味,姐姐和妹妹見了覺得噁心死了當然不敢吃,唯有母親為了不想浪費,就把周星馳嚼過的肉放進嘴裡。

 

周星馳對電影擁有超狂熱情,圖為他在《武狀元蘇乞兒》中的精湛演出。(取自「我們都愛周星馳」臉書)

 

有一次過節,母親特地買了一人一個大雞腿分給孩子們,唯獨周星馳咬了兩口就把雞腿丟到地上說不好吃他不想吃,母親見了,氣得狠狠將他打了一頓,罵他不該糟蹋食物,不該把雞腿丟到地上,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雞腿撿起來,沖一沖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雞腿給吃了。

 

然後臨睡前母親問周星馳,剛剛打你痛不痛?以後還要不要犯同樣的錯?還敢不敢糟蹋食物?周星馳反而奸計得逞似的,一臉賊笑,開心地說,一點都不痛,我要睡了,明天還要上課呢。

 

《逃學威龍》曾創下香港最高票房紀錄。(翻攝自劇照)

 

很多年以後,周星馳帶著母親一起上鳳凰衛視,母親回答主持人的訪問時說起,周星馳小時候也頑皮,不懂得珍惜食物,經常惹她生氣,周星馳這才笑著把真相攤開來,說他如果不是故意嫌棄雞腿不好吃,將雞腿丟到地上,母親怎麼肯把肉留給自己吃呢?母親聽了,一時感動,眼淚在鏡頭面前滾滾落下,連主持人聽了也禁不住紅了眼眶。

 

周星馳對於外界對他的各種褒貶評價及謠言,全部不回應。(翻攝自《齊天大聖》劇照)


所以周星馳的孝心,在圈子裡是出了名的,他甚至告訴當初和他在一起的莫文蔚,「妳可以對我不好,但妳不可以對我母親無禮」。莫文蔚聽了,心裡一沉,多少掂估到了將來如果作為周星馳的女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永遠都要與另一個人平分。

 

而莫文蔚是個感性的人,周星馳在《算死草》裡問莫文蔚,我很孤獨英文應該怎麼說,莫文蔚說,I Love You ,於是周星馳就抱著莫文蔚不停地說I Love You ,說著說著,流下眼淚的那一個反而是莫文蔚——愛上周星馳,大抵很難不孤獨,因為他太難捉摸通透,因為他太習慣了孤獨,只有依偎著孤獨才讓他覺得自己不孤獨。

 

演藝圈一直盛傳周星馳與朱茵(右)拍攝《大話西遊》時,兩人假戲真做。(劇照取自網路)

 

周星馳初初入行的那個時候,演員沒什麼了不起,只是一個有工開就有免費飯盒吃的職業而已,當時劉德華還沒走紅,周潤發剛剛冒出頭來,但他躊躇滿志,拉著梁朝偉一起投考無線訓練班,他對電影的憧憬比梁朝偉宏偉,野心比梁朝偉磅礡,他不要人們只記得他是一個演戲的。

 

他記得,那時候九龍城福佬村道有間很出名的茶餐廳名叫洞天冰室,開在龍蛇混雜的城寨裡頭,卻是娛樂圈人的落腳處,常常會有開戲公告貼在茶餐廳的布告處,那些苦候機會的龍虎武師和臨時演員,每天都蹲在地上盯著牆壁,點一杯奶茶就坐上一整天,等看有沒有機會開工。

 

許多影評剖析周星馳的電影,認為許多橋段安排深富寓意。(翻攝自《九品芝麻官》劇照)

 

要是有哪個演員的新戲上映了,大家就合資叫幾道菜替他慶祝,要是有哪一部新戲上了畫卻不賣座,大家就坐到一塊,一邊評戲一邊唏噓,那個時候,也許因為大家都年輕,又也許因為大家都有力氣扛著夢想翻山越嶺,從來沒有人為了不紅而失意,也從來沒有人為了懷才不遇而半途而棄,而他們其中一個,恐怕你會驚訝,包括劉德華。

 

「星爺」周星馳的電影不但是許多人成長過程中的共同回憶,電影中許多台詞也成為粉絲朗朗上口的金句。(上翻攝自《少林足球》畫面、下翻攝自《食神》畫面)

 

因為小時候在單親家庭長大,父母離異,父親只是被刪掉所有戲份只用旁述模糊帶過的一個角色,因此周星馳銹跡斑斑的童年,從來感受不到這個世界對他釋放的善意,是於他長大之後常藉他的電影,嘲諷這個世界的冷酷,然後為自己的缺憾和委屈一一做出反擊。

 

但我記得周星馳說過,他跟父親相處的時光雖然有限,但那些畫面和細節卻在他的記憶理無限地放大了又放大——他記得父親很愛煮一種叫紅山芋的菜,裡面的番茄很鮮很甜,特別好吃。還有父親喜歡將他舉起來,僅用一隻手,把他舉到半空大大力地搖晃,然後眼睛裡滿滿都是笑,看著小小的周星馳又害怕又歡喜地尖叫,所以長大之後的周星馳很愛坐過山車,他喜歡坐在過山車上回味他和父親僅有的美好記憶,而這,恐怕也是父親留給他的唯一的禮物。

 

周星馳的童年銹跡斑斑,長大的他常藉由電影,嘲諷這個世界的冷酷,然後為自己的缺憾和委屈一一做出反擊。(翻攝自《家有喜有97》劇照)

 

因此你如果看得仔細,就會發現周星馳在電影裡每一個爆破開來的笑料,背後同時迸射出來的,其實還有眼淚。尤其是典型周星馳對白的「味性」,「做人如果沒有夢想,那和鹹魚有什麼分別」;還有人物的「活性」,《長江七號》裡窮困潦倒的父親,一邊撿破爛一邊把兒子送進貴族學校,然後撿到外星船遺留在地球上的智能生物給兒子當禮物——這其實都是因為周星馳自小沒有享受過父愛而在電影中烘培出家庭完整的溫度,給童年那個害羞而又自閉的自己一個虛擬的光影擁抱。

 

周星馳在電影《長江七號》中,創建一個他從小沒享受過父愛的溫暖世界。右為徐嬌。(翻攝自《長江七號》劇照)

 

有些人說,識於微時又如何,周星馳和梁朝偉動若商與參,已經是隔著一條銀河系的人了,他倆交情沖淡或友情變了質,其實都是可以理解的事。但怎麼會呢。我記得周星馳說起梁朝偉,眼裡還老是帶著笑,我朋友不多,他說,真的不多,但我有位朋友,傻佬來的,平時沒什麼見面,但每次喝醉了酒,就一定給我打電話,然後重復說一大堆以前的事,一直問我還記不記得,記不記得。我當然記得。人生再長,值得記得的事情怎麼都不會忘——而這個傻佬,我很相信,其實就是梁朝偉。

 

我也記得梁朝偉說過,當年如果不是周星馳一直慫恿他報考無線訓練班,他最大的志願是當電器店的銷售經理,而且那時候他正在電器行裡當銷售員,業績不錯,升級的機會其實很高,後來周星馳雖然比梁朝偉遲了三年才正式考進電視台,可他演戲的熱愛遠遠超過梁朝偉,並且很早就透露出他想當導演的野心。

 

周星馳是一個只有謎面而沒有謎底的男人。(翻攝自《喜劇之王》戲劇畫面)

 

梁朝偉年輕的時候在台灣接受蔡康永的訪問,談起和周星馳的交情,梁朝偉笑得很開心,然後說那時候周星馳三不五時就編個短劇逗他演,然後周星馳自己既是導演也是演員,整部劇顯然在他的操控之中,梁朝偉臉上滿滿都是湧上來的笑意,說星仔這個人很狡猾,每次都把壞人丟給我演,他自己就演好人,而且因為他是導演又是編劇,所以總是安排我很快就被他打死,然後接下來的戲就由他一個人演下去——

 

周星馳被外媒譽為東方喜劇之王,作品穿越文化差異也深受喜愛。(翻攝自《功夫》劇照)

 

這就是為什麼,有人問梁朝偉,其實有沒有跟周星馳合作的可能,梁朝偉答,不是不想,而是不可能,因為周星馳的戲都在他腦海裡,都是他自己在導在演,容不下其他的演員。這也完全不關周星馳大不大方,或梁朝偉有沒有氣度,而是當一個導演兼任演員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就會交給自己去駕馭整部戲,因為沒有人比他更懂得這部電影要往哪裡走,要走到哪裡就喊停,因為好的喜劇,要一擊即中地抓准笑點,多一句對白多一格菲林都不可以。

 

我記得艾未未說過,所有的創作都是孤獨的,在黑暗中一閃一爍,一閃一爍,然後很可能就墮入永遠的寂滅。無論是拍戲還是寫書,都是一段長途跋涉,都是一場原地煎熬,但你隱約覺得,應該有人在看著,在最黑的黑暗當中,被另外一個孤獨得接近絕望得人看著,而這個人,可能你永遠也不會認識,他也不希望被你識出。

 

周星馳習慣把所有的悲劇都用喜劇手法來拍攝,藉無厘頭的低俗,替現實生活中無所不在的孤獨找到歸宿。(翻攝自《長江七號》劇照)

 

周星馳不也一樣?他習慣把所有的悲劇都用喜劇手法來拍攝,藉無厘頭的低俗,替現實生活中無所不在的孤獨找到歸宿,然後壓縮在九十分鐘的電影裡頭,一再暗示我們,人生到頭來,不過是一個不是你愧欠了自己就是你愧欠了別人的劇本。

 

而我們總是在笑完一輪離開電影院的很多很多年以後,才發現周星馳所有的笑料,在歲月發酵之後再撈上來,原來都浸泡在眼淚裡頭。生活欠我們一張可以兌現的夢想清單, 卻塞給了我們一張周星馳的戲票,他的戲再怎麼無厘頭,總有一幕和曾經的你似曾相識,然後明明在鏡頭前面一晃而逝,卻點點滴滴,滴落在心頭。

 

 

※范俊奇(Fabian Fom ): 前時尚雜誌主編。文字造型師。 「拾」字如金,「嗜」字成癖。 穿梭時尚影像與文字意境,迷信文字是一宗神秘的煉金術。專欄文字散見馬來西亞「星洲日報」,「南洋商報」。本文經作者授權,摘自作者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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