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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反共但回不了西藏 連戰反共卻去了中國

達瓦.才仁和妻小。(林瑞珠提供)

達瓦.才仁和妻小。(林瑞珠提供)

28歲流亡到印度 還想打游擊

 

1992年那年我28歲,還年輕,想要尋求西藏獨立,就和兩位好朋友商量,一位是鄉長,一位是地方的黨委書記,我們都想為西藏做點事。剛好過年的時候,其中一個朋友喝醉酒,在那裡哭說,以後我們的後代,只能從教科書知道從青海湖到喜馬拉雅山脈有個西藏民族,以前那麼強悍,現在被中國人殺害了,西藏人就要完蛋了,我們什麼也沒有,只剩下莫名其妙的嗡嘛呢唄咪吽。

 

他在那邊又哭又鬧,那一刻,我就覺得我不能再等了。當時有個在印度成立的西藏青年黨,要組織康巴勇士團打回西藏,對外吹牛說要打回西藏,就是打游擊,我們想說,一定要有人去跟游擊隊聯絡,他倆想留在西藏體制內努力,我就去印度,打回西藏再跟他們會合。

 

那時我的鄉長朋友對我說:「你到那邊也要小心,聽說那邊有很多貴族,不要相信他們,他們會出賣西藏和達賴喇嘛,如果你遇到他們就不要理會,但如果是西藏政府或達賴喇嘛,你就告訴他,我們願意在那邊掛個號,說是你的人,西藏哪天需要我們站出來,我們就會起來。」

 

去印度一定要告訴父親,因為西藏家庭以父親為一家之主,孩子都是父親在教導,所以我離家只需要跟父親溝通。在此之前他一直逼我出家,認為出家才是人生的究竟,我就騙他說要去印度學習佛法。起初父親不相信,我請一個朋友幫腔,說達瓦一直不肯結婚,又喜歡看書,搞不好他前世是一個高僧的轉世,他去印度之後,會像一個孔雀一樣回來也說不定喔,就是說,我會披著袈裟回來。

 

我父親一聽就猶豫了,說要去找喇嘛算卦。其實在那之前,我已經找了一位父親很信任的喇嘛算卦,喇嘛問我為什麼要去?我就說我是為了西藏獨立。卦算出來,他說:「你去印度會很好。」

 

我跟父親說我算過了,很好,他當然不相信,去找另一個喇嘛算,應該算到好卦,所以有一天他就跟我講:「你到那邊一定要好好學習佛法,這世界只有佛法才是唯一,值得你去追求,所有其他東西都沒有意義的,都像夢幻一樣,沒有一個東西,實實在在的,可以讓你有意義的。」

 

他這一講,我就知道他答應了,然後父親到處借錢,借了六千塊人民幣給我當路費,當時是農曆過年期間,大概初二、初三,我們一起喝酒喝得很醉,出發那天是初十五號。

 

後來父親大概發覺我不是去出家,因為我從來就不是那麼虔誠,他大概感覺到我去印度是為了西藏獨立,於是對我說:「當今這個中國皇上,這個政權,你不要反惹他,惹了反他你就不要回頭。」

 

就是說,你如果造反,絕對不要投降,那你會受到很大的屈辱。他認為西藏是打不贏中國的,但如果有寧死不屈的勇氣,你就去做。

 

我父親沒有國家的觀念,宗教才是唯一,他最常說的話是:「你看,那些中國人也都是鄉下農民,他們大老遠跑過來砸我們的寺院,砸我們佛壇,殺我們的人。為什麼?都是因為我們自己累生累世積累的業報,如今惡業成熟了。」

 

當時我就覺得馬克思說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鴉片,一點都不錯,我父親就是被麻醉成這個樣子。

 

不論如何他答應了,出發前一晚,我媽媽哭了,一直哭,爸爸也還在勸我,幼在那邊祈禱說:「希望那個印度佛陀加持過的土地,希望西藏高僧大德能夠加持我的兒子,讓他拋棄民族、國家這些東西,讓他變成一個真正有智慧的修行者。」

 

天一亮,我出發了,從玉樹搭上一輛前往拉薩的寺院的卡車,載滿酥油,經過長河、日月山、青海湖東邊一點,再往西寧接到通往拉薩的公路,一共走了六天。抵達拉薩之後我住進一個同鄉老媽媽的家裏,這是藏人的習慣,會收留同鄉的人,吃住都在他們家,如果有禮物就送一些,沒有就算了,沒有人會跟你計較。

 

她老公在拉薩戰役中戰死了,留下她和幾個孩子在拉薩被俘虜,後來被中共就地安置,兩個兒子都當了中共的大官。她老人家得知我去印度是為了西藏獨立,很高興得說:「如果你在那邊過得不好,只要我老太婆沒死,你給我說一下,我保證隨時都會寄錢,你要什麼,我都會寄過去,你就這樣好好做事。」這就是我們康巴人的讚美方式。

 

她的大官兒子本來要幫我弄通行證,但是過完年之後,又遇上三月什麼節日,反正就是敏感日,我們拿不到通行證,也不夠錢賄賂官員買護照,最後我決定步行,翻山越嶺。但還得找人帶路。

 

有一天,我在大昭寺前面休息,看到兩三個女孩,頭髮很短像出家人,在討論路上怎樣怎樣,我就問是不是要到印度嗎?有沒有帶路的,他們說有,要價600元 ,然後就帶我去找那個帶路的,那個帶路的一陣咆哮說:「我很重要,我是達賴喇嘛派來幫助藏人的,你們怎麼不明不白帶了一個人來?」我說我會付錢,他就跟我約了一個時間在小昭寺門口見面,那天他戴個墨鏡鴨舌帽扮裝,我跟他搭上一輛麵包車,一行15人一起出發。

 

出發前,有三個女孩在窗戶外面哭:「哥哥,你們要早點回來,不要忘記家鄉。」他們的哥哥就說:「閉嘴!西藏獨立了的誰會留在異鄉,當然要回來。」帶路的也跟著說:「閉嘴!你們幾個再哭,是不想讓你們哥哥進監獄,這些笨蛋!」那幾個女孩只好走了。

 

冰天雪地踏上流亡路差點死掉 發願此生為西藏

 

當時是三月,通常12月到四月初是酷寒的冬天,解放軍和藏人公務員不會出來冒險,所以要逃到印度的人都利用這段時間。

 

我們搭車到了一個公車站的盡頭,下了車就進入管制區,開始在冰天雪地裡走路,在喜馬拉雅山區就步行了23天,整個旅程一個多月。

 

我們剛開始有17人,因為那個帶路的吹牛,其實根本不認得路,就有五個身強體壯的喇嘛自己走了,留下12人,我最年長,還有一個女孩,兩個尼師,一個瘸腿的,以及那位帶路的,其他都是喇嘛。

 

我們彼此都不認識,他們都是僧人,或想到印度出家,結伴就是生命共同體,這是西藏傳統的想法,所以我們既然一起出來,就要生死與共,一起走到最後。

 

那個帶路的不會帶,就換我帶,我將一份六百萬分之一的地圖,撕下邊境的部分,想說,河流的源頭是雅魯藏布江,河流往南是流到印度,順著這個方向走應該會到,結果走到峽谷差點死掉。

 

有一次要過雅魯藏布江,白天會被警察發現,只能晚上過,雅魯藏布江有個分岔,白天我跟另外一個高個子去探路,找出淺灘的路線做記號,其他地方水很深,並在河對岸放石頭,結果晚上伸手不見五指,根本找不到白天做的記號,只好冒險,那時候我們有三個女的,一個瘸子比較弱勢,藏人不是有很長的腰帶嗎,我把它拿下來,把一個個女的及瘸子綁上一個個最強壯的男的,打個死結,然後我跟女的說,反正死了也要把他帶上,否則有些人會放手,但是你如果綁著,那就只能拖著走,同生同死。

 

我們把藏裝脫下來綁起來,穿短褲過河,衣服少就不會濕掉,但那幾個女孩比較保守,打死不肯。我只好讓她們換上另一個男生的褲子,就這樣過河了。

 

我走在最前面,撐到水裡面,再游出來,當時水面上有厚厚的冰渣,不是一般的冷啊,他們在後面邊哭邊游,我就說:「我還沒死你哭什麼!」因為西藏人會忌諱嘛。

 

就這樣,折騰大概兩個多小時,終於到了河對岸,我全身血淋淋的,皮膚被冰渣割開一點一點的小口,口子都不大,都流血,每個人都這樣。然後我們就一路走就狂奔,不然很冷,那時候非常冷。

 

有一次我們走在喜馬拉雅山,在山上只能看著地形走,水往北流就是注入雅魯藏布江,往南流就是印度平原,那時看到一條水流好像往南,但無法確定,最後決定走下去試試看,真的是往南流,大家很高興,水面還結了薄薄一層冰,冰上面有厚厚一層雪,不會打滑,我們幾乎是唱著歌下去的,結果到了半路就碰到懸崖,幾十米高的瀑布,完全沒有路,往左往右,還在懸崖上吊繩子,那大概是我這一生最害怕的時刻,差點死掉,最後走投無路只好回頭。

 

回頭的時候大家慢慢走,我走在前面,大家都很髒,我想起我爸爸講的話,叫我留下來,我們父子一起過日子,我又想,我可能要死在這裡了?這一生什麼事也沒做成,如果走不出去,就要留下乾淨的身體,免得帶著髒兮兮的身體死了,鳥獸都不要吃,我就在被太陽照到的東方雪地裡發現一個拐彎的窟窿有點水,就把衣服脫下來洗澡,洗的頭髮都結冰了,有位尼師隨後走過來看到我在洗澡,就說:「不會死啦。」

 

那時我正想發願,看到有人走過來,我就不好意思發願,等她走後,洗好澡了,我面向西方發了一個這輩子最虔誠的願:「如果這一生能為西藏做事,就不要讓我死掉,如果沒能做什麼,就讓我死了吧,下一輩子轉生做個對西藏有用的人。」結果沒死,顯然是要我這輩子做個有用的人。

 

我們一直走,走到杳無人跡,之後就餓肚子了,好幾天沒東西吃。曾經三天沒吃東西,路途中還拉肚子,遇到一個牧民就買了一碗米繫在腰上,要煮稀飯,但我忘了,餓了三天才突然想到腰上有米,就把米拿下來煮稀飯大家吃,海拔太高煮不熟,也就這樣吃了。還有一天我們十二個人分著吃了四塊軍用壓縮餅乾,就是中國軍隊的餅乾,其他就什麼吃的都沒有,之後幾天沒得吃了,尼師們就把裝過糌粑的布條撕成一條條讓大家嚼,嚼出一點糌粑的味道,但那個我就不吃了,我每天把雪燒起來讓大家喝,光喝水。在那樣的情況下,每個人臉都變黑,不是紫外線的原因。

 

當時三月,溫度都零下,但對我們藏人來說,寒冷不是問題,冬天也要出來放牧,沒食物才是冒險。

 

我們在西藏境內的最後一天下大雪,我看到一條河溝,就派一個人下去看,是往南,確定流向印度平原,結果下去卻走投無路,只好返回,其中一個年輕人是轉世喇嘛,說這樣會找死,要和另一位年輕人先往前去探路,看能不能找些食物,我就派帶路的和他們一起去,留下行李讓我們扛,一路慢慢走,但他兩的行李書太多,太重了,我只好找了一個山洞放進去,然後沿著野驢走的路往前走,那足跡是硬的,旁邊卻是軟的、虛的,很難走,結果走一走大家就分開了。因為大家不想越過軟的地方會合。後來我看到一個黑點,以為是瘸子,我就叫大家過來會合,結果不多久瘸子也來了,那個黑點還在,我就知道那是另一個人。

 

那個帶路的先回來,用一個塑膠袋拿著厚厚的粘巴以及奶酪,他叫著說,他們看到山上有白白的點,可能是牧民的綿羊或野羊,就讓一起去的兩人等著,他去看看,結果真的遇到了尼泊爾牧民,就帶了一些食物來,但那兩個年輕人卻跑了,他一回來就跟我們發火。

 

我把衣服脫下來,把糌粑平分,我西哩呼魯吃完了,還很餓,想再吃,就往每一個人份上捏了一點點來吃,然後走遠一點,不然我看了會一直想再吃。一兩個小時之後大家都會合了,決定還是要把兩人找回來,一位喇嘛卜卦說遇得上,一兩個小時就到了。於是留下兩人繼續等,其他人吃完了繼續走,往哪個帶路的遇上牧民的那個山上走,去要點食物。

 

結果一出發就颳風下大雪,我們在大風雪裏走啊走,每一步都踏在很厚的雪裏,因為風雪太大,大家只能低著頭走,我怕大家走散,就一邊走就一邊叫,讓大家順著聲音走,他們也用聲音回應我。後來瘸子的聲音聽不到,我就停下來問,瘸子呢?大家高聲一起喊,他就順著聲音走過來。

 

又走一陣子,瘸子和一位曾經從家鄉磕頭到拉薩的喇嘛,我們都叫他磕頭喇嘛的一起停下來,高聲叫我,我往回走問他們怎麼了?他倆說,走不動了,你們先走,明天如果拿到食物,就請你們回頭看看我們死了沒。兩人就在冰天雪地裡盤腿坐下了,那幾個女尼就說:你們算什麼男人漢,把你們的行李給我,遇到這點狀況就尋死覓活,連個女人都不如。她們巴拉巴拉罵起來,倆人只好爬起來繼續走,也不要別人幫忙拿行李。

 

就這樣,走了很久,突然雪停了,天下一片寂靜,但還沒到目的地,我問帶路的怎麼還沒到?他滑頭得很,說不知道,我再問他目的地有沒有狗,他說有,我就要大家一起叫,因為狗聽到人叫也給跟著叫,結果一聲狗叫也沒傳來,荒野四邊都沒有人,我說你是不是帶錯路了,他說不知道,還說之前就是這樣走過來的。這時候月亮出來了,天氣很清明,那幾個女尼突然說:「我們繞了一圈,回到分糌粑的地方了。」

 

第二天,兩位較強壯的留下,等那兩位走失的喇嘛,其他的人去找游牧民,買些吃的再回來接我們。到了下午三四點那兩位走失的喇嘛就來了,他們也遇到游牧民,也遇到中共駐紮的軍隊,就跟他們說是朝聖的,迷路了,還有很多人,希望軍隊來抓我們。那些軍人不願意出來,就帶話來要我們去投案。兩人還要了一點肉、糌粑等食物,其中一個仁波切喇嘛在垃圾堆裏看到一個球鞋的鞋底,他就用繩子綁在腳上當鞋底穿,把自己的鞋子拿去換了一堆食物來接我們。

 

到了尼泊爾,一個尼泊爾人給我們買食物吃,一位尼師吃了肉竟然食物中毒,差點死掉,我們只好揹著她爬山。幸虧有一個喇嘛的背囊裡,有一個藏醫要他帶給印度上師的禮物,他不知道裡面有什麼,但是他說,也許是藏藥,我就說救人要緊,打開看看,結果裡面真的有解毒的藥,就給尼師吃下去,就活過來了,那時我以為她就要死了,還想著尼泊爾找不到天葬的地方,水葬河又太小,該把她埋在哪裡呢。

 

真是,故事很多。對我們藏人來說,那種地方走路不算歷險,沒有食物才是歷險。

 

到了印度之後大家都不想給那個帶路的尾款,但我說我還是要付,雖然他不會帶路,但一路上很勤快,叫他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是因為他說要帶路才到印度的,所以我要給他,結果大家跟著我也給了他。後來他回到西藏還冒充我的名字繼續帶路,還給別人講說他帶過殺人犯,就是說我。

 

因為他剛開始對兩位尼師以及瘸子很壞,常欺負人,我們到了尼泊爾以後,他會說一點尼泊爾話,又壞起來了。有一天晚上我氣極了,我們幾個人裏頭只有我帶刀,我就拔出刀子要殺他,那時我是真的想把他殺了,我跟他說:「我要把你宰掉,我宰掉你向宰一隻狗一樣,我今天就要宰掉你。」我拔刀衝過去,他馬上抱著喇嘛躲在後面一直叫:「喇嘛!喇嘛!」,喇嘛就叫我不要這樣,那之後他就不敢欺負人了,每天晚上還會給我先鋪床,弄得我很尷尬。

 

達瓦.才仁臨行前對台灣的建言面對中共,你必需硬撐,只要你屈服,他就軟土深掘,一直到掘不下去為止。(林瑞珠提供)

 

和達賴喇嘛同一天到西藏

 

1992年三月我抵達尼泊爾接待站,4月29日到達蘭莎拉,我之所以記得這一天,是因為達賴喇嘛1959年流亡到印度,也是同一天抵達達蘭薩拉。當時我被安排住在接待站,準備達賴喇嘛的接見,一個月後才見到達賴喇嘛,之後我雖然還是可以繼續住接待站,但我決定搬出去住,半年多後參加流亡政府的公務員考試,中文、藏文都要考,那年是第一次考中文。半年多後公布,我考上了,又等了半年, 1993年六月15日才正式上班。

 

我在流亡政府的薪資不多,只足夠溫飽,所以父母姊妹常接濟我。幾年後結婚,我太太曾經想到外國工作,因為我們在瑞士、法國,那裏有朋友,一個月賺的錢比印度一年賺得還多,我打電話跟父親講,他問:「你很餓嗎?飢寒交迫嗎?」我說沒那麼嚴重,他說:「那你就是為了穿好衣服吃好飯,穿好衣服是為了給人看,不是為了需要,人生溫飽非常重要,其他再多的追求也不會有滿足的時候,所以兒子你不要追求那個,你追不到,永遠也追不到。」

 

西藏人的生命觀就是這樣,而且我做的每個決定也都會跟父母講,包括我到了流亡政府,三十幾歲結婚,都會跟父母講。

 

我先在流亡政府工作,本來還有打游擊的想法,1997年當達賴喇嘛的翻譯,想法就慢慢改變了,而且從小父親的教導也有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的作用,讓我愈來愈體會佛法的奧義。

 

例如,我原來根本不想要小孩,有孩子是因為我的性慾,然後很奇妙的小孩就冒出來了,這個小孩比電腦還要精密,太神奇了 ,絕對不可能是我造得出來。所以我本來對信仰不在意的,因為在達賴喇嘛身邊工作,就慢慢領悟到佛教的道理。

 

我這幾年有一個體悟:「快樂的前提是匱乏,得到就快樂。你的惡,不是結果,要看你的起心動念。」我也用這樣的體物看待中國。

 

兄弟姊妹沒聯絡 怕連累他們

 

剛到印度的那前十幾年都沒有辦法跟家人直接連繫,只能在冬天有很多西藏人來達蘭撒拉朝聖時,我父親就會請人帶信、帶錢給我,我再請人帶信回去給父母,後來有電話才通話。我也只跟父親連繫,不跟弟妹打電話,怕連累他們。直到10年前才開始通email,但我跟他們講,不要跟我談政治,也不要談數字,因為任何數字,都會被中共認為是訊號,就有可能被抓去問話,甚至關起來。

 

這不是子虛烏有,有一次我外甥女在北京上清華大學,他說他想來台灣,我們就這樣在email聊,結果她被叫去喝茶,然後調查,後來她參加全國考試考上公務員,就不讓她回西藏任職,她只好放棄公務員的機會回到西藏。這種事情很多,很折騰人。這幾年我就完全不跟家人連絡了。

 

我不能講太多這類例子,講了中共會認為我恐懼,就會來威脅我。面對中共,你必需硬撐,你的恐懼不會讓他同情你,只會讓他得寸進尺。

 

達賴喇嘛首度訪台 藏人擔心深入敵營恐遭不測

 

有一件事情,現在講起來有人會覺得不可思議,但當時就是這樣。

 

1997年台灣還是國民黨執政,設有蒙藏委員會,跟流亡政府是敵對狀態,當年李登輝總統透過中國佛教會淨心長老邀請達賴喇嘛訪問台灣,於1997年3月成行,當時全世界的藏人都很擔心達賴喇嘛深入敵營,來台灣會被傷害,很多藏人社區還組織念經會來為達賴喇嘛祈福,不只海外藏人如此,西藏境內的藏人也如此,雖然我不緊張,但也跟著大家去達蘭撒拉的大昭寺念經。

 

當時達賴喇嘛跟副總統連戰會面時,他說 :「 我不反共,回不去。」連戰卻說: 「我反共。」後來達賴喇嘛經常講這段,他說: 「我不反共,回不去;連戰說他反共,結果卻去中國。」那次達賴喇嘛訪台獲得非常熱烈的接待,也安排了很多場的弘法活動,藏人每天都聚在一起念經祈福,守候消息,看到台灣人那麼愛戴達賴喇嘛,從擔心害怕,很快轉為狂喜,從那以後,藏人看待台灣人也開始跟中國人區分開來,彼此之間轉變得很友善。

 

代表達賴喇嘛接受中共邀請到北京 竟然讓我回家

 

2008年初代表達賴喇嘛,接受中共的邀請到北京,由賈慶林政協接待,那一趟也安排我們一行人回到西藏,就是北京、上海、西安、家鄉啊、拉薩啊,繞一圈,後來才說我們可以回家,但不能先告訴家人,直到離家鄉五十公里的地方才讓我打電話,還好我記得父親的電話號碼,就打電話跟父親說,我來了,父親就很緊張,是不是被抓回來了,還是怎麼了?我兒子應該不會投降吧?抓回來送家裏來是被他們逼著做什麼事嗎?怎麼辦啊?

 

那不只是第一反應,全家人看到我的反應就是這樣,覺得肯定不是好事,那天我一到家,家人都在樓上,只有我妹妹出來,他見到我他就喊,爸爸,哥哥來了,真的是哥哥,然後她抱著我哭了,其他親戚很快也就來了。

 

十多年沒見到父母,晚上跟媽媽一起睡,頭靠頭,講了一整晚的話。

 

西藏人的房子裡面靠牆壁是一長條的床,上面會鋪上毯子,白天就是沙發,有個三角形的靠枕,往牆上一靠就變成沙發的背,把那個三角倒過來就變成枕頭,睡覺的時候,你頭朝這邊,我頭朝這邊,對對著頭,那晚我和母親就這樣睡,她整晚在我耳邊講妹妹怎樣怎樣,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他還當我是家裡的老大,要幫著爸媽管教弟妹。我的妹妹就抱著我,捨不得分開。至於我的父親,還是講他的宗教,問我修行了嗎?早上會念經嗎?有打禮拜嗎?達賴喇嘛怎麼講的?類似這些。

 

第二天天黑就離開了,全家就哭啊,女的都哭了,爸爸就說,唉呀,你這樣還不如不來,來了就離開,還要傷心。父親還是叫我要好好唸經,走的時候他說:「我不知道我們父子今生還能不能見面,如果見到了,我這個算是教誨,如果見不到,我這個算是遺囑。」那時候就感覺今生今是可能見不了。當時離家已經16年了,至今也僅有那一次返鄉。

 

2008年被派來台灣當西藏代表

 

那趟旅程結束,回到印度達蘭撒拉不久,五月我就被流亡政府派來台灣,就在北京奧運前。中間被調回印度兩年,在台灣總共待了10年,擔任達賴喇嘛西藏宗教基金會董事長,既是流亡政府的駐台代表,也是達賴喇嘛的在台代表。

 

當時只帶著太太一起來,兩個女兒留在印度讀書,兩年後才來台灣讀國中,但只念了高中一年級半年,我就被調回流亡政府,全家跟著一起回去,後來我再度調到台灣,女兒仍留在印度念書,我就安排他們住校。

 

我的任期本來是到2021年1月5日,因為疫情的關係,繼任的同事現在在澳洲,沒有辦法如期來台,所以我可能會延長到三月底,之後就回印度達蘭撒拉流亡政府述職,現在還不知道會安排什麼職務,反正聽任安排。

 

還好有google可以網遊回家鄉

 

雖然在台灣生活長達10年,這裏很自由開放,但在情感上,台灣不是我的家,印度比較有家的感覺,當然,西藏才是我的家,還好現在有google幫忙,可以網遊回家鄉。

 

其實我沒有很想家,但我很想父親,就會幻想有一天我去伺候父親,可以有一個這樣的機會,但那是不可能了。我自己有了家之後,就感覺多了很多責任,不是麻煩,是責任嘛,因為以前一個人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高興就拍桌子,現在我不敢拍啦,有孩子在眼前,生命的重心變成圍繞著孩子。

 

現在我不能跟親友聯繫,尤其習近平上台之後,不給藏人出境,打電話、發訊息、寫email都會被監聽監看,還好有google,想家的時候就打開google地圖,放到最大,回到家鄉ㄧ條條街道去看,喔!以前常走得哪條路啊,哪個房子啊,現在有些改變了。

 

我也常在youtube找西藏音樂舞蹈,聽熟悉的藏語歌謠,太太在家都煮藏人的菜給我吃,只用花椒和鹽巴調味,也會加薑片,她吃辣子,我不吃。大部分都是用煮的,這是藏人傳統的料理方式。

 

我太太只要當天臉色有晴天,心情好,她就會做饃饃,就是包子、餃子,包牛肉、羊肉餡,我們藏人都吃肉,窮人吃肉,有錢人才吃得起水果青菜,很貴,跟你們相反,麵粉也很貴,所以作包子皮要薄,肉餡則要包很多,哈哈,真的跟你們相反。不過在台灣比較難買得到青稞粉,如果有,她會做糌粑。

 

西藏的節日都跟佛教有關,成佛日、佛陀生日、圓寂紀念日等等。今年藏曆過年剛好跟台灣的農曆年同一天,我太太會油炸麵、咖謝等供品來拜拜,一直拜到元宵節。

 

我在外頭也還過著一部分西藏的生活,這也是想家的一部分吧。
 

臨別前對台灣的感受

 

生下來是西藏人就命苦,很多人死了,或在監獄,所以我能在外面,就得做點事,不然會覺得愧疚。有時候星期天玩得很愉快,想到這些事,就覺得不舒服,感覺不是很好受。

 

這輩子就是這樣了,如果只為自己的利益而活,我就會覺得自己背叛死去的西藏人,很卑鄙。西藏人不能讓中共覺得你恐懼,他會加碼,覺得有可趁之機,所以需要硬撐。(完)

 

※達瓦.才仁與達賴喇嘛有很深的緣分,他出生於西藏康區,小時候接受中共的洗腦教育,認為佛教是牛鬼蛇神。十七歲當了警察,兩年後竟然想上山當游擊隊員打中共,結果被抓起來關了六年,1989年初抵拉薩,剛好是達賴喇嘛得到諾貝爾和平奬的日子,28歲冒險流亡到印度,差點死在冰天雪地的喜馬拉雅山,所幸他跟達賴喇嘛都在不同年,但同樣是4月29日抵達達蘭薩拉,之後任職西藏流亡政府,當上達賴喇嘛的翻譯,才深受佛法感召,2008年他被派駐到台灣, 成為達賴喇嘛以西藏流亡政府駐台代表,也就是西藏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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