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透過網路平台發表文章的美國作家ScottCDunn去年曾寫過一文，題目是：《「辱罵」不會為你的政治論述帶來支持》。他在文中感慨地說，過去Facebook和Twitter上縱然存在不同立場的政治觀點，但彼此在對話時，僅會表達同意、不同意、讚美或反駁，至多會使用稍具貶抑的字眼作為回應。但如今，整個社會政治話語的情緒似乎有愈來愈激動的趨勢，以至於「文明已從體面的思想和意見交流，轉變為徹頭徹尾的下流咒罵」。他曾經為此相當惱火，且嘗試對那些政治辱罵提出抗議，但根本沒用，因為在許多政治人物帶頭發揮下，「交換侮辱」已經成為時下一種新的政治辯論潮流。

這種辯論潮流造成的後果，就是政客不斷透過尖酸刻薄的言語，達到懲罰對手的目的，但最終只會把政敵推得更遠，然後他就更不可能接受你的想法。ScottCDunn說，他原本相信的是，彼此能透過言語、文字去指出對方陳述的不一致，或是直接指正其不正確的事實、邏輯甚至語法錯誤，但再怎麼不同意對方，也總是盡可能帶著「禮貌」，因為政治話語的核心意義，不就是交流思想嗎？

當然，ScottCDunn的有感而發，一部分確實來自幾年前川普當選總統後帶來的示範作用。川普辱罵任何反對者的語錄已毋庸贅述，就算川普的幕僚曾試圖勸諫他身為政治領導者應能更文明、更成熟一點，卻怎麼也攔不住他，因為「辱罵」在美國社會似乎真的有用，可以讓政客輕易獲取聲量，這尤其讓美國大多數政治人物、記者和學者專家感到震驚和沮喪。

早在2016年川普站上檯面，著有《停止言語虐待：如何結束控制你的言語虐待》（Stop the Verbal Abuse: How to End the Verbal Abuse that Controls You ）一書的美國心理學家Elizabeth Nyblade就曾分析為什麼川普不會放棄「辱罵」，原因之一就在他把自己當初黨內初選勝利歸功於於此。他知道自己為數不少熱衷政治高娛樂性的支持者，正是希望他繼續這樣下去。可悲的是，長久以往，無論川普本人還是他的支持者，竟漸漸把「辱罵」和「事實」混為一談，你反對他的辱罵言語，他卻認為你不過是想駁斥他所說的「事實」。

Elizabeth Nyblade對川普的另一個觀察是，正因為他不想當一個「無聊」的總統，無法忍受別人不再聽他說話，所以他必然會不斷罵人，以吸引關注，基於心理學上的判斷，Elizabeth Nyblade認為外在霸氣的川普，內在其實是脆弱的，他的「辱罵」，正來自於他無法接受社交上的讓步，以及受不了反對者對他的批評，所以他要先發制人，一方面無法容忍政治分歧和實踐目標時有所障礙，一方面又過份誇大別人對自己的看法，認為所有不利他的言論都是為了要摧毀他，於是「辱罵」也變成了川普的盔甲，且唯有透過十倍力量的回擊，他才能從中獲取一絲平靜。

最重要的是，川普把對對手的「辱罵」當成了一種自我辯護，因為他已無法用基於證據的理性論政來為個人辯駁，只有不斷攻擊別人，他才不會覺得自己受到傷害。「辱罵」的口味於是愈來愈重、愈低俗不堪，幾乎已無法反映他過去商場上的優越表現，尤其讓他完全不像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偏偏，當他發現「辱罵」可以成功轉移別人對他的批評，他就愈無法自拔，還可能因此覺得自己聰明過人。

Elizabeth Nyblade分析川普風格，是在2016年，到了ScottCDunn寫下《「辱罵」不會為你的政治論述帶來支持》時，已是2019年，也就是這樣的氛圍不僅沒有收斂，還有普及於眾的趨勢，以尊重和禮貌討論政治竟變成一種奢求，取而代之是侮辱成風。但就像ScottCDunn觀察所寫，政治人物的「辱罵」還有另一層用意，就是藉此掩蓋對自己論點的信心不足。

美國輿論這部分的負面發展也值得台灣警惕，包括近日民眾黨立委高虹安對自己唱「塔綠班之歌」，不僅沒有覺得不妥，事後還以更強硬的姿態做出辯解，其行為無論在Elizabeth Nyblade還是ScottCDunn眼中，都是再危險不過。但更令人擔憂的，還在柯文哲接連在接受媒體人訪問和在議會質詢時，都拋出「塔綠班、聖蟑士的確很可怕」的說法。其中「聖蟑士」一詞並不只是「聖戰士」（一些恐怖分子自稱）的諧音，而是欲以「蟑螂」去貶抑其批評者。那麼，我們就必須把場景拉回香港反送中運動如火如荼之際，深思當時法國藝術家、中央大學法文系副教授葛尹風（Ivan Gros）所說：「當港警叫示威者曱甴（蟑螂）的時候，這絕對不是一件小事。在歷史上，蟑螂，有更重要的意涵，象徵的是『去人性化』，降低對方的人格。當你不是人，我殺死你也沒有關係。」

柯文哲身為台北市長和一政黨主席，且正汲汲營營總統大位，在酸民進黨「同黨一命」時，卻笑稱最近塔綠班、聖蟑士已成最紅名詞，對台灣政治文化尚有一絲期待者，應該都會知道這其實是個讓人完全笑不出來的類比。

※作者為《上報》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