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回憶錄:我的《信報》專欄

李怡 2022年06月24日 00:01:00
作者刊登在《信報》的專欄文章。(圖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刊登在《信報》的專欄文章。(圖片由作者提供)

1984年初,香港前途談判備受關注,我應邀在《信報》寫每週一篇的專欄。《信報》當時許多專欄文章都很有水準,在知識界的地位甚至超越《明報》。我答應寫此專欄,是因為《七十》《九十》的讀者、作者群以海外為主。儘管我們最早提出香港前途問題,而且對一國兩制有較深入的討論,但就每日變化的反應,月刊較慢。我希望關於香港問題的意見較快傳遞給香港的知識群。因此,開始了這個名為「星期一評論」的專欄。

 

到1995年《蘋果日報》橫空出世,讀者面廣及普羅大眾。黎智英約我寫每日專欄。當時社會的閱讀趨勢是文章短小、通俗,我想到我的見解應從知識階層推向大眾,於是從1995年底開始了在《蘋果》的「李怡專欄」。

 

不知道什麼緣故,《信報》在1996年初以「版面調動」為由,叫停了我的專欄。當時因九七已近,傳媒紛紛自我審查,於是有人以「陰謀論」來猜測《信報》處理我的專欄背後有政治原因。這些意見甚至公開在包括《信報》在內的一些專欄發表。我自己倒不認為是這樣。我傾向於自己太忙,寫得太多,因此《信報》專欄可能不像過去那麼受歡迎有關。《信報》老闆林氏夫婦對我一向尊重,我們的關係良好。我在《信報》最後一篇的題目是《自由的代價是永恆的警覺》,期待這份報紙延續新聞自由。

 

從1984年至1996年,我的《信報》專欄共寫了12年。1985年結集了第一年的文章,出版《香港前途與中國政治》一書。書已絕版,我留有一本,近日翻看,發覺幾乎所有談論都沒有過時。原因恐怕是中國政治文化的問題真是「千百年不變」。

 

《信報》專欄我寫得很用心,自問有些還很應時及有趣。只不過大部分沒有剪存下來。記憶中在中共提出「港人治港」時,我找到中共老祖宗毛澤東在1920年寫的反對「湘人治湘」的系列文章;在中國宣傳社會主義公有制的優越性時,我指出「社會主義是權力私有制」,「是自有人類歷史以來最不公平、最不平等,也使人民最難忍受的制度」;在香港一些人提出「中國無民主,香港無希望」的「愛國」言論時,我提出「香港無前途,中國無希望」的相反論述,意思是:若九七後香港的自由、法治、人權都不保了,中國還有希望嗎?

 

我自感最有趣的兩篇,發表在1988年。一篇是6月的「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另一篇是8月的「熊玠傳話風波」。前一篇講我和老妻去看中國京劇演出,發現坐在我們前一排偏側的是傳聞可直達中央的許家屯及其家人。在中場休息時,突然有兩三伙人像發現獵物似的,向許家屯的座位奔來。其中一個中年稍胖的白衣女子,在我和老妻的座位前踹過,老妻腳缩得快,我就比較笨拙來不及缩,腳上被高跟鞋踩了一下,而這女子眼睛直射獵物,完全沒有顧及踩到別人。在許家屯前面,也有兩伙人湧去,給許送飲品、零食,寒暄一番。

 

從這些人的神情舉止,我就想到中國人受兩千多年專制文化的影響,早就把「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這個古訓,拋到九霄雲外了。奴性成習的中國人,在接近掌權者時,都會產生亢奮感。尤其是接近絕對權力,這種生理性的亢奮就油然而生,複述掌權者的談話會無限誇大,甚而胡言亂語到令人難以置信。

 

寫完這篇稿不久,台灣就發生了「熊玠傳話」的風波。

 

熊玠,美國政治學教授,宣稱參與起草《台灣關係法》。1988年從大陸回美經過香港時,曾經約我見面,說是坐轎車由20部摩托車在前面開路,從廣州駛往深圳來港,備受重視。又說見過中共最高領導人,是什麼人,他說不能講。領導人講了重要的話。是什麼話?如何重要?他又說未到時機,不好說。約我見面原來只是想炫耀和發洩他的亢奮。

 

後來,他在台灣說,他從中共一級領導人那裡獲得的訊息,是「希望與國民黨談判籌組聯合政府,雙方商定新憲法,新憲法可以不列入四個堅持(主要是堅持中共黨領導)」。這不是「一國一制」了嗎?熊玠說:「他們現在強調『一國一制』,可以回歸中華民國憲法,也可能接受中華民國國旗、國歌。」關於許多人擔心對台用武,熊玠說:「中共正尋求適當機會宣布放棄對台用武。」又說,中共對台灣的「國會全面改選」尤為關切,擔心改選後出現「台獨」國會,所以歡迎國民黨回大陸來「設分區黨部」,改選大陸籍的民意代表。

 

被追問一級領導人是誰,他說,「指的是鄧小平、趙紫陽、李鵬、楊尚昆……這一級」,「但不一定在這名單內」。被問急了,就說:「這個構想不能說是中共既定的政策,只是它確實在中共領導層的腦子裡轉。」大教授高明之處是連中共領導層腦子裡轉的政策也知道得那麼具體。

 

他後來又說,這些意見是他綜合近兩三年來與中共一級領導人談話的結論,「是經鄧小平同意的」。

 

那麼是跟鄧小平談的嗎?他終於忍不住了:「他要見我,有什麼辦法?」(好委屈啊!)「去年見面談了六個鐘頭,今年見了面又談,不是我吹牛,不過我不能講了,別人會以為我自己往臉上貼金!」既然是「有什麼辦法」才去談,怎麼說得上「臉上貼金」?

 

這個「傳話」,台灣傳媒廣為傳播、追問。香港傳媒卻不見報導。原因很簡單,台灣人容易被騙,香港人就不會有人相信。中共一級領導人有沒有講這樣的話不重要。講了,只不過為了把台灣騙上談判桌,而只要上了談判桌,中共就一定贏,因為所有承諾它都不會遵守;沒有講,就是一個大教授接近最高權力後胡言亂語的亢奮。我寫出來是作為趣談,讓讀者了解一個那麼有學問的政治學教授竟然對現實政治如此無知。

 

我想,台灣已經沒有什麼人記得這件事了。(失敗者回憶錄160)

 

※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專欄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近年在香港蘋果日報撰寫社論、專欄,時常批評當道,立場反共。李怡近年移居台灣,持續發表他個人的「失敗者回憶錄」系列文章,本報從第91篇開始連載,前90篇則連載於《風傳媒》。

 

 

 

關鍵字: 信報 熊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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