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盲貧戶出身當上祕魯總統──現在已經成了前總統──佩德羅卡斯蒂羅，自從2021年勝選就任以來，捲起一個又一個政治風暴，但是他的政治傳奇最終愕然結束的方式，恐怕好萊塢的編劇們都不敢寫出這樣的劇本。

此前，卡斯蒂羅已經遭兩次彈劾，但是三分之二的高門檻保護他屹立不搖，反對黨再發動第三次彈劾，原本大概跟前兩次一樣只會是狗吠火車，但是，卡斯蒂羅卻回應以驚世之舉：他發表演說，宣布解散國會，並且立即戒嚴，建立非常時期政府，九個月內重行大選選出新國會來制定新憲法。接著他抨擊反對自己的媒體，要求持有「非法武器」的個人72小時內交出武器。

卡斯蒂羅這種宣布，在過去，就是國家要進入極權專制了，但是這次不同，卡斯蒂羅完全沒有掌握任何實質上的黨政軍權力，只憑著一場演說就想發動自我政變，結果成了一場荒謬鬧劇，總理與政府中的多位部長立即辭職，憲法法庭宣布這是一場意圖毀憲的政變，陸軍立即宣布要捍衛憲政，空軍也拒斥卡斯蒂羅，宣布要維持祕魯的穩定，連卡斯蒂羅的律師都宣布因為他毀憲不願再幫他辯護。

先前國會怎樣彈劾他都過不了關，現在沒問題，在卡斯蒂羅發表這麼離譜的宣言後，絕大多數不分黨派國會議員一致認為他顯然是「道德上無法統治」──祕魯彈劾總統的名義──這回有106票贊同彈劾案，僅6票反對，10票棄權，卡斯蒂羅親手葬送了自己的政權，自己促成彈劾成功，因而下台。

他立即聯絡左翼盟友，墨西哥總統羅佩茲歐布拉多，想向墨西哥尋求政治庇護，驅車前往墨西哥大使館。祕魯情報單位截聽了電話，於是軍警連忙趕去墨西哥大使館要阻止卡斯蒂羅進入，不過，他們白擔心了一場，因為卡斯蒂羅的座車，塞在秘魯首都利馬慣常的大塞車車陣之中──他未能處理的問題之一──輕易遭逮捕，成為階下囚。

人間天堂卻戰亂不斷

副總統迪娜波瓦蒂因此繼任為總統，祕魯意外出現首位女性總統，但是，政治動亂尚未結束，祕魯民眾起而抗爭，要求重行大選，迪娜波瓦蒂雖然答應提早2年大選，抗爭仍持續，傷亡不斷增加。

祕魯其實本是人間天堂，在西元前兩千年之前，世界大部分地區都還在原始文明階段，祕魯就因為得天獨的高生產力農業地理環境，發展出小北文明，與尼羅河流域、兩河地區、印度河流域，成為世界四大率先進入城邦時代的文明地區。當時東亞的黃河與長江流域都尚未能進入城邦文明階段。

之後祕魯仍陸續誕生許多偉大文明，但因為孤懸海外未能與歐亞大陸交流，從此與人類技術發展歷史脫節，一直到了大航海時代，西班牙人來到祕魯，當時的印加帝國，只處於新石器到青銅器階段，面對西班牙人帶來「槍砲病菌與鋼鐵」毫無招架之力，帝國崩解，淪為西班牙殖民地。

當拿破崙打起半島戰爭，西班牙陷入戰亂自顧不暇，1811年起中南美洲各殖民地就掀起了獨立戰爭，1824年成功獨立，但是，從西班牙獨立出來以後，國界要怎麼分？馬上開始分分合合的一團混亂，祕魯跟日後的鄰國哥倫比亞、玻利維亞、厄瓜多、智利經歷剪不斷理還亂的衝突紛爭，引發多次戰爭，直到20世紀，祕魯和厄瓜多還因邊界糾紛交戰3次。

祕魯內部也打了好幾次內戰，政權經歷不斷的軍事奪權，二戰以後也仍是如此，1948年軍事政變推翻左翼政府，8年後民主化，1968年又軍事政變，1975年再政變，到1980年才再度民主化，但也就自1980年起，左翼毛派游擊隊「光明之路」崛起。

1985年「拉丁美洲的甘迺迪」阿倫葛西亞（Alan García）以36歲的年輕之姿，代表左翼政黨美洲人民革命聯盟（ American Popular Revolutionary Alliance，APRA）勝選，成為祕魯首度民主政黨輪替，本是值得誌慶的歷史大事，但該黨以仇恨帝國主義的強烈意識形態，推動反資本、反市場極端偏離現實的經濟政策，造成外資逃離，經濟金融與貨幣即刻崩潰，1990年通膨高達7,649%，5年任期通膨更高達難以想像的2,200,200%，外債暴增至190億美元，貨幣崩潰到不得不發行新貨幣時，新幣兌舊幣竟是1兌10億。

葛西亞的應對方式是試圖國有化金融保險業，還單方面規定償債上限為GNP的10%，此舉導致國際貨幣基金等國際組織都不與秘魯打交道，祕魯人民陷入無邊的貧困饑饉之中，左翼政府則不斷擴權，貪腐程度也成正比遽增。諷刺的是，左翼政府造成的苦難成為左翼叛軍的溫床，絕望的人民支持光明之路，使其一度控制過半國土，其他左翼游擊隊組織也大行其道，戰亂造成7萬人死於非命。葛西亞的經濟盲動激發經濟學家創造了「巨觀經濟民粹主義」（macroeconomic populism）的名詞。

迪娜波瓦蒂繼任為總統，但祕魯政治動亂尚未結束，祕魯民眾起而抗爭，要求重行大選。（美聯社）

「藤森震撼」救了祕魯

1990年祕魯人民因為對左翼的極端不滿，選擇了主打「1990改變」（ Cambio 90）、原本沒沒無聞的藤森，藤森是日本裔，但是選舉時卻被稱為「中國仔」（El Chino），雖然那是拉美對東亞族裔的普遍稱呼，但也可看出藤森原本的知名度。藤森上台後，在國際貨幣基金的指引下，全面改革左翼反市場的經濟政策，「藤森震撼」成功讓祕魯重新接軌全球經濟，成為經濟改革成功的典範。

然而，美洲人民革命聯盟仍然掌握國會多數，處處阻撓藤森的反左改革，即使左翼已經遭人民唾棄，而藤森支持度遠高於他們，而光明之路則繼續於全國鬥爭。藤森在軍方支持下，於1992年發動自我政變，凍結憲法、關閉國會、控制司法。1990年已經是第三波民主化的最後時期，很快就要發生東歐劇變與蘇聯解體，但祕魯卻逆時代而行發生民主變為威權。

藤森恢復經濟，以及威權政府軍方權力大增，也讓光明之路從1990年的全盛時期，很快變得走投無路，這使得藤森第二任期支持度極高，志得意滿，但是當祕魯人民脫離貧困與動亂後，逐漸開始追求自由與民主。

2000年，藤森扭曲憲法競選第三任，為了勝選有大量舞弊行為，反對黨發起廢票抵制行動，藤森突然發現自己過往的高支持度已經蒸發殆盡，如今四面楚歌，經過許多政治操作嘗試都只是火上加油，藤森藉著出訪汶萊，從汶萊逃往日本，用傳真辭去總統職位。

祕魯重新民主化，不料才過了一任期，祕魯人民突然落入「兩大惡魔中選一個比較小的」絕望局面，2006年競爭總統的兩大人選，其中之一就是先前將祕魯搞得經濟大崩潰，流亡後回歸的葛西亞，正常來說祕魯人絕不原諒，更別說會投票選他，但是，另一個人選烏馬拉（Ollanta Humala），卻是醉心於極左理念，崇拜古巴卡斯楚，夢想要效法委內瑞拉的查維茲。祕魯人民嚇得只能投給葛西亞。

幸好，這次葛西亞已經學到教訓，執政較採中庸之道，也不敢跟市場作對。又過一任期，祕魯人民再度面臨艱難的選擇，兩個傻眼的人選不知道該讓誰落選，因為其中一人就是上次嚇死人的烏馬拉，但另一個選項，是代表藤森復辟的藤森女兒藤森惠子，這回祕魯人民只能賭在烏馬拉身上，幸好烏馬拉經過上次的失敗，也已經學聰明，雖然他是以左翼當選，但是執政任期大體上經濟政策仍走新自由主義，政治上則走向中間。

正當祕魯民主在屢屢驚嚇中看似穩定前進，卻突然走上歧路一路衝向如今的政治鬧劇。2016年，祕魯人民再度拒絕藤森復辟，選擇了德國猶太人難民後裔庫辛斯基（Pedro Pablo Kuczynski），讓藤森惠子二度落選，沒想到庫辛斯基卻與前兩個左翼往右轉的總統走反方向，雖然得到保守派的支持當選，選上卻大力往左轉，推動各種左派「進步」價值，其結果是庫辛斯基很快面臨國會不信任投票，為了避免遭彈劾下台，庫辛斯基用政府標案拉攏國會議員，卻遭錄影揭露，只能黯然辭職。

副總統畢斯卡拉（Martín Vizcarra）接任後，高舉反貪腐，宣布要推動修憲禁止私人資助選戰、議員不能連任、創立兩級國會，並以洗錢罪嫌逮捕藤森惠子，得罪其領導的人民力量黨，當時為國會最大黨，憲政危機升級。祕魯憲法規定國會發動兩次不信任投票後行政權可發動解散國會，先前國會已經對庫辛斯基發動第一次，畢斯卡拉稱國會任命新憲法法庭成員是事實上的不信任投票，於是宣布解散國會。

國會立即宣稱總統違憲，宣布總統去職並任命副總統接任，不過這回民意對國會極為厭惡，祕魯政府官員站在總統一方，認定總統解散國會有效，國會已經不存在，當然也不能彈劾總統下台，於是畢斯卡拉成功的解散國會於2020年重行大選。

選舉出來的結果，沒有任何一方獲勝，130席中，藤森惠子的人民行動雖然還是最大黨，卻損失大量席次只剩25席，傳統左翼美洲人民革命聯盟更淒慘，落到全軍覆沒，庫辛斯基的祕魯改變黨也是同樣命運，大量新興政黨崛起，國會一時成為一盤散沙般的小政黨拼盤。

這也代表國會再也無法有哪一黨可威脅總統，畢斯卡拉因此趾高氣揚，當國會又發動本來完全不可能成功的彈劾，畢斯卡拉在向國會的報告演講中，大肆抨擊投票彈劾他的國會議員，聲稱要司法調查那些議員。畢斯卡拉等於威脅用司法對付民意代表，這激起眾怒，結果第二次彈劾投票，國會以絕大多數的105票同意彈劾成功。

下一個接班順位的國會議長，只做了6天就辭職，因此再由接任議長的紫黨領袖接手，但紫黨在國會中僅有9席，這一波接連總統換人，成為嚴重憲政危機，人民也被打了一大悶棍，本來投票支持畢斯卡拉改革，他卻旋即下台，於是群起抗爭，同時祕魯還面對全球疫情，就這樣吵吵鬧鬧進入2021年大選。

民主很脆弱，很容易出現危機，但也很強韌，並受到民心守護，即使在祕魯這樣民主發展相當艱辛的國家也是如此。（美聯社）

民主跌跌撞撞卻深植人心

卡斯蒂羅在這樣的混亂中崛起，他所屬的自由祕魯黨，2020年重行大選時都還是0席的邊緣政黨。他出身祕魯金礦產地，北部的卡哈馬卡大區，父親本是佃農，大字不識，在軍政府時代耕者有其田政策下才取得小片土地耕作，家中生了9個小孩，卡斯蒂羅從小就得一邊上學一邊務農，上學的路途要走上2小時的危險懸崖道路，青少年時期也得與父親到處找打工才能賺取學費，還一度成為對抗光明之路的民兵巡邏隊員。

1995年卡斯蒂羅成為偏鄉小學老師，還得當校工掃地以及煮飯給學生吃，在鄉間，巡邏隊員與老師是最受敬重的兩個職業，卡斯蒂羅因而逐漸成為意見領袖，2017年，他成為教師工會領袖參與發起教師罷工，藤森惠子為了打擊政敵庫辛斯基，資助卡斯蒂羅，這是他政治崛起的開始，各黨派前來拉攏，但卡斯蒂羅不為所動，他在教師工會的鼓勵下，竟想直接參選總統。

原本以卡斯蒂羅的政治能量是不可能當選，但是經過一連串憲政危機，人民對既有政治人物很厭倦，而第二輪投票卡斯蒂羅以外的另一個選項，又是藤森惠子，於是在驚濤駭浪下最終卡斯蒂羅以僅僅1.3%差距勝出，自由祕魯黨也於國會取得37席成為最大黨。

祕魯在全球疫情下有3成人民落入貧困，卻同時陷入嚴重憲政危機政府啥都做不了，於是人民把權力託付給相對是政治素人的卡斯蒂羅，希望有一番新氣象，卻只是快速進入另一場憲政危機，面對疫情，左翼反歐美的卡斯蒂羅，理所當然的選擇了中國的國藥疫苗，毫無作用；面對經濟，他的左翼想像完全不切實際，但還談不上實施錯誤政策，因為光是嚴重缺乏政治手段，就導致勝選後跟自由祕魯黨鬧翻，不斷更換內閣，幾乎無法推動任何施政。

卡斯蒂羅在與國會不斷衝突中，上任一年半以來，不但沒有帶來新氣象，反而每天政治鬥爭烏煙瘴氣一事無成，本來自由祕魯黨的席次足以保護他不受彈劾下台，但是他跟黨內也鬧翻，最後竟然更無視畢斯卡拉的前車之鑒，很離譜的想超越憲法卻沒人理會，笑話般的倒台被捕。

卡斯蒂羅的愚行告訴世人總統還是必須有基本政治常識與歷練，不是隨便的社運領袖都能來選，但這場鬧劇也有激勵人心之處，祕魯此次各方的應對，都站在民主憲政一方，快速逮捕卡斯蒂羅，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早已犯眾怒，一方面也顯示民主雖然跌跌撞撞，但已經深植在每個人心中，民主很脆弱很容易出現危機，但也很強韌受到民心的守護，即使在祕魯這樣民主發展相當艱辛的國家也是如此。

※作者台大醫學系畢業後，轉行出版、產業分析、業餘歷史研究，著有《橡皮推翻了滿清》、《明騎西行記》等書，譯作有《紙牌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