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麗娘也會迎來清晨:從《牡丹亭》看躁鬱症與心理防衛

蔡振家 2024年03月06日 07:00:00
四百多年前,湯顯祖在《牡丹亭》中精準描述了躁鬱症與防衛機制,在學理上遙遙領先西方精神醫學與精神分析理論。(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四百多年前,湯顯祖在《牡丹亭》中精準描述了躁鬱症與防衛機制,在學理上遙遙領先西方精神醫學與精神分析理論。(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2023年Netflix推出的韓劇《精神病房也會迎來清晨》,在東亞文化的脈絡中探討精神疾病,是這類型戲劇的上乘之作。在此劇的第一集,護理師對躁鬱症(manic depression)患者說,「沒有人一開始就是病人,也沒有人到最後還是病人,怎麼可能永遠都是黑夜呢?很快就會迎來清晨的!」這段話深刻感人,它設定了全劇的基調,同時,也讓我聯想到明代文學家湯顯祖的作品《牡丹亭》。

 

《精神病房也會迎來清晨》,在東亞文化的脈絡中探討精神疾病,是這類型戲劇的上乘之作。(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從精神醫學的角度來看,《牡丹亭》將躁鬱症跟東亞儒家文化的複雜關係刻劃得淋漓盡致,是一部具有重要現代意義的古典文學作品。這部劇作的故事主軸為杜麗娘與柳夢梅的生死之戀。南宋時期,南安太守的女兒杜麗娘正值青春年華,某日與丫鬟春香私自遊賞家中的花園,對滿園春色心有所感,情緒變得異常亢奮。杜麗娘回到閨房後作了一段春夢,夢見自己與書生柳夢梅在花園中幽會。次日,杜麗娘入園尋夢未果,從此一病不起,死前自描麗容,將畫像埋於牡丹亭旁。三年之後,書生柳夢梅無意間發現杜麗娘的畫像。杜麗娘的鬼魂尋到柳夢梅,要他掘墳開棺,在柳夢梅的愛情呵護之下,杜麗娘回轉陽世。柳夢梅高中狀元,幾經波折,跟杜麗娘結為連理——這兩人終於迎來清晨。

 

杜麗娘並非一出生就是病人,除了基因與生理因素外,她可能在某種社會控制(social control)下罹患了躁鬱症。躁鬱症又稱為雙相情感障礙(bipolar disorder),特徵是在兩種極端情緒狀態之間擺盪,一端是興奮躁動的躁症發作或躁期(manic episode),另一端是悲傷沮喪的鬱症發作或鬱期(depressive episode)。社會控制是指社會中某些力量對人們的行動作出限制,藉以維持既定的社會規範。不合理的社會控制,容易讓個體啟動防衛機制(defense mechanism),而躁症發作有時可以用來防衛或對抗這種控制。防衛機制是指個體在面對外部壓力或內在衝突時,使用心理策略來保護自己,減少焦慮或心理痛苦。在精神分析理論中,有一種防衛機制稱為躁狂性防衛或躁防衛(manic defense),它是指個體透過自我膨脹感、活躍度增加或極端的快樂感,來迴避和否認內心的痛苦和悲傷,從而抵抗外界的壓力。

 

《精神病房也會迎來清晨》第一集所描寫的躁鬱症患者,她的生活大小事幾乎全被母親操控,連婚姻對象也由母親作主。這種長期且過度的控制行為,很可能觸發了患者的防衛機制,讓她透過躁症發作來獲得短暫的身心自由。在東亞文化中,長輩對於後輩的種種干預,包括婚姻、教育、職業選擇等,都是深植於社會結構與傳統價值觀中的控制方式。這種控制不僅在當代台灣社會中顯而易見,在中國歷史上更是淵遠流長、博大精深。

 

就像《精神病房也會迎來清晨》的躁鬱症患者一樣,《牡丹亭》中的杜麗娘也在傳統價值觀的壓迫下作出了躁防衛。三軍總醫院精神科的曾念生醫師指出:

 

她在傳統家庭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甚至不知道府內有個花園可以賞玩不盡;在她的生活中,除了春香之外,杜父、杜母、陳最良,乃至於石道姑,都代表對性的壓抑,讓她心中屬於春、屬於歡樂的部份幾乎窒息死亡。杜麗娘的躁防衛一但決流而出,就要極致宣洩,打破禮教,乃至於在夢中與柳夢梅交合。

 

四百多年前,湯顯祖在《牡丹亭》中精準描述了躁鬱症與防衛機制,這部劇作不僅在學理上遙遙領先西方精神醫學與精神分析理論,在情節安排上也跟《精神病房也會迎來清晨》有點類似。

 

第二型躁鬱症

 

《牡丹亭》的關鍵轉折發生在第十齣〈驚夢〉,也就是廣為人知的〈游園、驚夢〉。從精神醫學的角度來看,杜麗娘在游園時的所見所感,以及她與柳夢梅在夢中的相遇,都可以放在躁鬱症的脈絡中討論。


一位愛好戲曲的躁鬱症患者莊桂香自述,「奼紫嫣紅開遍」的景象經常讓她體內的躁症靈魂蠢蠢欲動,例如,她在西湖看到一片豔紅的桃花林之後,「腦門就像被火點燃似的『轟』一聲,胸中萬馬奔騰,難遏的狂熱到極點」,當晚在旅館難以成眠,午夜時分想找人說話,便打電話給一位素未謀面的作家。莊桂香在躁期中寫信給這位作家,信中提到:「幾個月下來,我已經把你當成《牡丹亭》中持柳的夢中人——柳夢梅」。在《精神病房也會迎來清晨》第一集中,也有描寫類似症狀。

 

沒有人一開始就是病人,也沒有人到最後還是病人,怎麼可能永遠都是黑夜呢?很快就會迎來清晨的。(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醫學上,躁鬱症被分成幾個類型,其中第二型由輕躁(hypomania)及憂鬱組成。輕躁是一種較輕微的躁症發作,不會嚴重影響患者的工作和人際關係,甚至在短期內還可能有更佳的表現。莊桂香被醫師診斷為第二型躁鬱症患者,是因為她不僅有憂鬱發作的經驗,而且在躁期的興奮情緒、盲目購物、妙語如珠、愛情幻想等,也大致符合輕躁的表現。從這個觀點來看,杜麗娘在〈驚夢〉中所展現的興奮情感、紛飛思緒、自言自語,以及高漲的性慾,都跟輕躁症狀有點相似,至於〈尋夢〉之後的諸多身心問題與最終的死亡,則可視為憂鬱症狀。從種種跡象看來,杜麗娘應該也是第二型躁鬱症患者。

 

遊園之前,杜麗娘的心情並不開朗,進到花園之後,杜麗娘心中的陰鬱不但一掃而空,甚至連潛伏體內的躁症靈魂也被滿園春色喚起,接下來的【皂羅袍】一曲,隱約透露出躁症的蛛絲馬跡。躁症發作的患者,常會覺得世間萬物具有極大的意義與價值。「朝飛暮捲,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對一般人未必具有什麼吸引力,但杜麗娘卻覺得意義非凡。在躁期中,患者有時還會處於性慾亢奮的狀態。杜麗娘游園後感到「沒亂裡春情難遣」,她做了一段春夢,與柳夢梅共赴巫山雲雨。

 

在之後的〈尋夢〉中,杜麗娘的情緒時而高亢、時而低落,似乎符合躁期的一個症狀表現:情緒起伏變化大(labile mood)。在飾演杜麗娘的演員中,我特別喜歡上海崑劇團張洵澎老師的演法。在尋夢不得時,張洵澎忽喜忽悲,音樂節奏弛張有度;她垂首凝眸、進止難期,神光離合、若危若安,可以說是用自己的生命在詮釋杜麗娘。

 

唱完「想昨日今朝、眼下心前,陽台一座登時變」之後,杜麗娘的心情跌入谷底,她看到一棵果實累累的梅樹,登時萌生死後葬於此樹之下的念頭。台大醫院精神科的林信男醫師對此作了以下補充:「躁鬱症者有時會快速從『躁』轉入『鬱』,或從『鬱』轉入『躁』。此種過程就好像將雙向開關,從一邊切換到另一邊(switch over)」

 

輕躁作為防衛機制

 

杜麗娘的情感障礙,可能反映了她的個人特質。然而躁鬱症的成因複雜多元,除了患者自身的遺傳和生物化學因素之外,也涉及家庭、社會環境等外在因素。杜麗娘游園之後獨坐閨房,逐漸想到社會對女性追求愛情的壓抑,於是在【山坡羊】中唱道:「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裏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得遠!俺的睡情誰見?」她沉痛控訴門當戶對、父母安排婚姻的傳統觀念,透露自己對於愛情的渴望。面對外部的社會壓力和內心的憂鬱狀態,杜麗娘接下來通過躁防衛的心理機制,在夢中尋求解放。

 

從精神醫學的角度來看,杜麗娘似乎有憂鬱體質。她在起床之後說道:「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她心情煩悶,卻不知道原因。杜麗娘更明顯的情緒異常,發生在春夢之後;她〈尋夢〉後深陷憂鬱,最終病死。國泰醫院精神科的廖泊喬醫師指出,重病的杜麗娘食不下嚥、寢不安席,缺少體力與積極性,思考內容偏向負面,這些憂鬱發作的症狀,已嚴重干擾她的日常生活。

 

那麼,為何杜麗娘較適合被診斷為「躁鬱症」而非單純的「憂鬱症」?杜麗娘的輕躁,背後究竟有何深刻意涵?我們可以從金庸的武俠小說來思考這個問題。金庸小說裡面的主角,多半並非一開始就武功高強,相反的,他們要先歷經重大的疾病或危機,才會練成特殊武功——楊過是在手臂被砍之後,才練成玄鐵劍法;張無忌若非得到難以醫治的寒毒,也不會去練九陽神功——在逆境之中,人們往往能夠激發出一些可貴的能力,畢生受用不盡。

 

從精神醫學的角度來看,杜麗娘似乎有憂鬱體質。圖為《牡丹亭》的表演片段。(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同樣的道理,對於天生就有憂鬱傾向的人而言,他們可能格外需要以輕躁來當作一種防衛機制,用來克服憂鬱的種種抑制作用。在憂鬱發作之際,個體會經歷情緒低落和行動力下降,這對於日常生活功能和社交互動造成了障礙。有學者猜測,輕躁狀態可以藉由提高活力與社交積極性,幫助個體暫時克服這些障礙。這種防衛機制具有重要的生物演化意義,它讓個體維持一定程度的適應性(fitness);即使在憂鬱的背景之中,個體透過間歇出現的輕躁發作,仍然能夠參與有助於生存和繁衍後代的活動,例如尋找食物、躲避危險、吸引配偶。

 

雖然上述觀點尚未完全獲得證實,至今只是精神醫學中的一個假說,但是,我們不妨在這個脈絡下重新欣賞《牡丹亭》。杜麗娘游園之後,奼紫嫣紅的景色讓她的身心獲得些許活力,思考也變得格外敏捷,於是在閨房中說出一大段獨白(這段通常在演出時省略)。她說道,以前有些女子是藉由「密約偷期」跟意中人結成姻緣,因此,她也未嘗不能以幽會的方式來對抗外在的社會控制,並且克服自己內在的憂鬱狀態,藉此維持生物適應性。只不過,杜麗娘暫無對象可以幽會,所以她運用躁症發作的妄想能力,把柳夢梅「想出來」。

 

循此觀點,若是單純把杜麗娘的春夢當成「反抗理學與禮教」的躁防衛,或是當成一般少女的思春情懷,這兩種解釋可能都不夠周全。試問,想要反抗禮教的人成千上萬,為何偏偏是杜麗娘名垂千古?我認為關鍵在於杜麗娘具有情感障礙,具有「情不知所起」的特質;或者,如同廖泊喬醫師所言,杜麗娘的特質其實是「『鬱』不知所起」。為了對抗憂鬱發作,輕躁不失為一個有效的防衛方式。杜麗娘把自身的危機化為轉機,藉由〈驚夢〉的躁症發作,突破了身心的抑制狀態,同時,也成了「反理學」的最佳代言人。透過文學家的巧妙構思,個體對抗疾病的過程凸顯了社會問題,因此成為具有普世價值的藝術傑作。

 

至於某些醫師把杜麗娘的春夢當成一般少女的思春,這種解釋更是失之狹隘;既忽略了杜麗娘異於常人的「一夢而亡」,也未能充分認識這段春夢在東亞儒家文化背景中的深遠意義——在研究疾病時,科學觀點與人文觀點各具價值,若能妥善融合這兩者,將有助於理解疾病在人類文明中的豐富意義與內涵。

 

以現代視角回歸原著精神

 

《牡丹亭》原著中的杜麗娘,體現了躁鬱症患者在社會控制下的防衛機制,可惜的是,百餘年來的崑劇演出,不僅經常只抽出劇中的精彩片段單獨呈現,觀眾未見全貌,而且,在演單齣(折子戲)時也沒有完全遵循湯顯祖的劇本。這樣的刪改與「以偏概全」,大幅影響了《牡丹亭》的人物設定。

 

《牡丹亭》中一個長期遭到忽視的角色,是杜麗娘的母親。在原著中,〈驚夢〉末尾有一小段戲,杜母命令女兒「少去花園閒行」,而把她趕去讀書。在〈驚夢〉的下一齣〈慈戒〉,杜母把春香找來痛斥一番,讓觀眾充分感受到她的控制力量。遺憾的是,這些段落在實際演出中常被省略。

 

在《精神病房也會迎來清晨》第一集,躁鬱症患者的母親數度到醫院探望女兒,這些段落讓躁鬱症的症狀表現有了較完整的脈絡,也讓戲劇節奏與情感起伏更加生動。令人驚嘆的是,《牡丹亭》原著中也使用了類似的編劇技巧,雖然情節殊異,但是躁鬱症患者的母親都讓受壓迫者「似有微詞動絳脣」,有苦難言。

 

對於天生就有憂鬱傾向的人而言,他們可能格外需要以輕躁來當作一種防衛機制,用來克服憂鬱的種種抑制作用。(圖片取自NETFLEX)

 

除了杜母之外,春香的演出也遭到後人刪改,偏離了原著精神。崑劇《牡丹亭》中的一個關鍵修改,發生在杜麗娘與春香進入花園之際,湯顯祖的原著描述如下:

 

春香:你看!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蒼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繡襪,惜花疼煞小金鈴。

麗娘: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春香評論著這座荒廢已久的花園,而杜麗娘則完全被眼前景致所震懾,彷彿未曾留意春香的話。湯顯祖精心並置了這兩人不同的心境,別具深意。如果從躁症發作的觀點來詮釋杜麗娘的反應,春香自顧自地念完四句詩之後,呆立多時的杜麗娘迴轉身來,對觀眾長嘆「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這「怎知」二字,似乎道出精神病患不易被他人理解的孤獨心境。遺憾的是,現今的崑劇演出,通常將這四句詩改由兩人分念,以求表演生動、身段美觀,如此一來,不免稀釋了原著中對於情感層次的細膩刻畫。

 

自從清代乾隆、嘉慶時期的崑劇表演變革之後,杜麗娘可說已被後世的表演者與閱聽者「浪漫化」,其情感障礙的身影早已趨於模糊。如今,藉助當代醫學與心理學的知識體系,我們或許可以重新追尋湯顯祖當初創作《牡丹亭》的前衛構思,並藉由忠於原著的戲曲演出,讓杜麗娘再次還魂。

 

※作者為台大音樂學研究所、腦與心智科學研究所合聘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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