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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繼續演繹一部擴大的「六四遺事」

廖偉棠 2019年04月28日 00:00:00
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裡,婁燁延續《頤和園》的暗黑,去繼續演繹一部擴大的「六四遺事」。(《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劇照/圖片取自時光網)

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裡,婁燁延續《頤和園》的暗黑,去繼續演繹一部擴大的「六四遺事」。(《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劇照/圖片取自時光網)

每個時代都有一些人,不安於時代的陳規,拼命折騰自己,非如此磕碰疼痛或者摩擦快感不能證實自我存在似的。這樣的人,在婁燁的青年時代為數眾多,在中國有限自由的八十年代沉醉過,到了九十年代像瘋子一樣為了擺脫虛無拼命賺錢,本質上都是對自身價值喪失確信的表現。

 

這樣的人,在婁燁的名作《頤和園》裡由郝蕾演的余虹演繹得淋漓盡致,她也盡了全力維持自己不墮入修羅之道;而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裡,我們看到這種掙扎的低階版本,作為余虹的同代人,姜紫成(秦昊飾)和林慧(宋佳飾)是不甘心被時代埋沒但選擇了迎合時代之惡以求存的。但雖然低階,他們跟余虹一樣,與自己的命運鬧彆扭,不瘋魔不成活,給我們帶來同樣的悲劇感。

 

 

離開那個時代二、三十年,當代觀眾和電影裡的小刑警楊家棟(井柏然飾)一樣,注定難以理解那樣的人,那些把一手「好牌」打爛的人。林慧很可能是一位「失業生」,1989年,作為連坐般的懲罰,她那一屆大學生很多都未能順利畢業和分配就業,就跟導演婁燁一樣。她自以為依然是時代的焦點,實際上只有姜紫成還在乎她,我甚至相信她潛意識的確想誘惑楊家棟,不是為了嫁禍、不是為了慾望、更不是因為愛,純粹是想確證自己仍然能折騰、能瘋魔。

 

然而她畢竟已成為一個等待拆遷的城中村了,唐奕傑(張頌文飾)對她的愛就像他勸說村民時自己都不相信的那點童年記憶,實際上只是把她留作和權貴繼續交易的籌碼。千瘡百孔的身體上以張揚的紋身掩飾,也僅僅能給未經歷過那些驚心動魄歲月的小男生驚鴻一瞥而已,鬥爭形同掙扎,沉淪才是它的宿命。

 

這就是修羅道,據說修羅分男女,男修羅在各道中常常興風做浪,好勇鬥狠;女修羅貌美,則時常迷惑眾生,使難修行。《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裡的女性,迷惑不了眾生,僅僅迷惑了自己,是小悲哀。

 

從台灣來的連阿雲(陳妍希飾),當然是雲,是最沒根基的慾望附著物,狂風駕至,她是第一個被撕碎的。而她孕育了雨嗎——還是相反,她因為雨的需要而凝聚?小諾和她的母親林慧是雨嗎?她們在各自的時代裡尋求宣洩,最終也只成了暴雨瀉盡之後的雲,在下一場暴雨來臨之前煙消雲散,變成被遺忘的無名。風推動她們,造就她們千變萬化的形態,最後風捲殘雲。風就是那個由男人的權錢慾望組成的修羅場,甚至看似正義拯救者的楊家棟,也是其中組成的一環。

 

業就這樣牽連衍生,你可以用你的時代流行語笑她們一句「不作死不會死」,實際上她們都在一個自己無法操縱的遊戲中做夢,被失控的遊戲之輪傾軋而死只是遲早的事而已。

 

可以說,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裡,婁燁延續《頤和園》的暗黑,去繼續演繹一部擴大的「六四遺事」,就像張愛玲的《五四遺事》是魯迅《傷逝》的擴大化一樣,六四運動失敗的後果不只限於知識分子的創傷,而是整個中國社會的虛無化——俗稱「禮崩樂壞」,即便八十年代那點可憐的理想主義復甦也談不上什麼「禮樂」。隨之而來三十年的資本與權力赤裸勾結的狂舞,《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已經以最強烈的厭惡感給我們呈現出來了。

 

這樣一個烏雲壓頂的怪風四起的修羅場啊,盤旋其上的航拍鏡頭,不知道是三十年來犧牲的鬼魂的視角,還是左右這一切的宿命之神的視角?唯一感激的是,婁燁依舊以鏡頭驚悸似的顫抖晃動,給予了這個本該無情的視角些許的悲憫——就像另一個鏡頭,愛撫著林慧裸背上的傷痕與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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