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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是胡人建立、「漢族」概念更是東晉被逐出中原才有

後藤多聞 2022年01月09日 09:00:00
魏晉騎馬士兵壁畫。(Public Domain)

魏晉騎馬士兵壁畫。(Public Domain)

在晉朝首任皇帝武帝的時代,出現了史上第一座命名為「中華門」、現已不存的建築物:

 

晉氏受命,武帝更定元會儀,《咸寧注》是也......《咸寧注》:先正一日,有司各宿設。夜漏未盡十刻,群臣集到,庭燎起火。上賀,起,謁報,又賀皇后。還,從雲龍東中華門入,詣東閣下,便坐。(《晉書》志第十一,禮下)

 

晉建國之初,武帝司馬炎便參考過去王朝的先例,制定正月朝賀皇帝的規矩。上列引文是描述朝賀開始前的準備階段,其中皇帝出席的必經之路,就是「雲龍東中華門」。

 

接著在《宋書》禮志,武帝泰始十年(二七四)的詔書中,也記載了謁見皇帝皇后的規矩。其中廷尉監(負責取締犯罪的高級法官)待命的場所,就是東西中華門。

 

《晉書》中也有另外一處提到「中華門」。五胡十六國時代,羯族的石勒從匈奴劉淵的漢(前趙)當中獨立出來,建立後趙。在後趙第六任君主石鑒的時代,東晉永和四年(三四八)的記錄曾經出現「西中華門」字樣。看樣子應該是晉滅亡後,占據中原的騎馬民族繼承了武帝的中華門吧!

 

魏晉時期,騎馬民族入主中原,晉皇室南逃。(Public Domain)

 

彼時的「中華」不是現在的「中華」

 

因為在《三國志》中不曾見過,是故以「中華門」為名的建築物,應該是在晉朝建國初期的三世紀下半葉,由首任皇帝武帝司馬炎所創設的。

 

既然如此,「中華門」這個名稱的出處又是從何而來呢?當我們從《晉書》中尋求答案時, 諸橋《大漢和》中舉出的〈天文志〉,就成了重要提示:

 

太微,天子庭也,五帝之坐也。(中略)東蕃四星,南第一星曰上相,其北,東太陽門;第二星曰次相,其北,中華東門也;第三星曰次將,其北,東太陰門也;第四星曰上將:所謂四輔也。西蕃四星,南第一星曰上將,其北,西太陽門也;第二星曰次將,其北,中華西門也;第三星曰次相,其北,西太陰門也;第四曰上相:亦曰四輔也。(《晉書》志第一,天文上)

 

擁有五星的紫微是天帝的寶座,也是天帝常居之處。太微是天帝的門庭,其東西分別有太陽門和中華門。

 

這樣看來,武帝應該是借用天界的門名,來為自己的門命名吧!

 

這個時代,「華」已經作為中原或中原文明的表徵詞而登場,但是「中華」這個語彙還沒有出現。

 

晉朝滅亡

 

太熙元年(二九○),以昏庸愚昧聞名的晉朝第二任皇帝—惠帝司馬衷(在位二九○—三○ 六)即位。以這次皇位繼承為導火線,司馬家族內部展開了政治鬥爭,國家也因此大亂。惠帝將皇族分封為王、派遣到各地,結果諸王紛紛組織起軍隊,化為軍閥。武帝的皇后楊太后一族也專橫跋扈;楊太后打算拉攏位在現今山西省的南匈奴單于劉淵(生年二五一年?),企圖利用他的力量,於是任命劉淵為五部大都督、建威將軍,統率原本五部分離、擁有五萬兵力的全體匈奴。可是皇后賈氏借助了汝南王和楚王兩王的力量,抹殺了皇太后的勢力,將實權掌握在手中。十年後,賈皇后謀殺了皇太子,結果導致內亂正式爆發;趙王倫(宣帝司馬懿的第九子)排除了賈氏一族,奉惠帝為太上皇,將他軟禁在金墉城(漢魏洛陽城的西北角),自立為皇帝。面對這種局勢, 諸王一同起兵,最後誅戮趙王,混亂看起來也獲得平息。

 

可是,以這起事變為契機,諸王的抗爭開始表面化,這就是導致晉亡國的內亂—八王之亂(三○○—三○六)。

 

晉永興三年(三○六),司馬懿弟弟的孫子東海王越,擁立第三代皇帝懷帝司馬熾(在位三○ 六—三一三),八王之亂終於落幕。

 

這時候,晉距離滅亡剩下的時間,僅僅十年而已。

 

就在動亂正值高潮的永興元年(三○四),劉淵稱大單于,十月在離石(山西省離石市)左國城稱王(在位三○四—三一○)。劉淵是冒頓單于的子孫,因為冒頓曾經娶漢高祖劉邦的公主為妻,所以他自稱是漢朝的後繼者。對繼承了匈奴與漢朝血脈的劉淵,杉山正明稱他為「貴種中的貴種」。劉淵的容姿據《晉書》(載記第一)所述,「姿儀魁偉,身長八尺四寸」;當時的一尺約二十四公分,因此劉淵是個身高兩公尺、流有濃烈西方血統的高大美男子。

 

不久後,劉淵在平陽(山西省臨汾市)即帝位,建國號為漢,宣示自己繼承了過去的漢帝國。這是最初的騎馬民族王朝,也是三二九年便滅亡的短命王朝(三一八年改稱趙,通稱為前趙)。

 

對於劉淵在歷史上的定位,川勝義雄(一九二二—八四,前京都大學教授,專攻東洋史)這樣說:

 

三○四年匈奴族劉氏建立漢國,(中略)這是宣告各式各樣的異民族在中國內地建國、也就是所謂「五胡十六國時代」揭開序幕的重大事件。這雖然是移居中國內地異民族自立運動的開端,但我們不應將其視為重現塞外異民族國家的企圖。就像匈奴族劉氏標榜「漢帝國的復興」那樣,在中原建國,就注定會朝向建設囊括胡族、漢族兩種文明的普世性帝國這條路上走去。(川勝義雄,《魏晉南北朝》)

 

自劉淵建國的三○四年,到北魏滅亡北涼的四三九年,這一百三十六年的動亂時代,就是五胡十六國。

 

劉淵帳下的核心是他的第四個兒子、文武雙全的劉聰(生年不詳—三一八);其他還有漢人王彌(生年不詳—三一一)、羯人石勒(二七四—三三三)等各式各樣的人才,換言之就是一支多國籍部隊。

 

羯族一般被認為是匈奴的別部,不過因為他們具有深目、高鼻、多髯等特徵,所以很可能其實是中亞系的民族。據中國著名歷史學家陳寅恪(一八九○—一九六九)所言(萬繩楠整理,《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羯族是月氏人,石姓則是出自石國(今烏茲別克共和國塔什干)。

 

這個時代也有投身匈奴陣營的漢人。雖然是晚期的情況,不過留在華北的知名漢人就算投奔南朝,也很難在逐漸鞏固的朝廷體制中謀得一席之地。因此,這些漢人投身騎馬民族王朝,應該是想把自己在漢人王朝當中難以實現的理想,透過異民族王朝使之成為現實吧!關於這種現象的背景,谷川道雄(一九二五—二○一三,京都大學榮譽教授,專攻東洋史)如是說:

 

雖然當時的漢族士大夫普遍不願意侍奉異民族政權,但是上述這些〔侍奉前趙的〕人們,卻沒有把心思放在西晉政權上,反而對胡族政權展現出積極的態度,這是為什麼呢?雖然多少只是想像,不過他們應該是對門閥權貴日夜不休忙於政爭、輕佻浮誇的西晉王朝不抱期待,轉而將自己身為士大夫的期盼,寄託在胡族劉淵的身上吧 !(谷川道雄,《隋唐帝國形成史論》)

 

據三崎良章(專攻東亞史、中國古代史)在《五胡十六國:中國史上的民族大遷徙》中所述, 前趙是個由兩百二十萬的漢人與四百萬的五胡所共同組成的國家。

 

要探索中華概念建立的背景,最大的課題就是騎馬民族與中華之間的關聯。為了驗證這點, 我們至少必須確認在正史中登場、所有關於「中華」的用法才行。可是,要怎麼從龐大的正史中進行這樣的檢索呢?為我解決這個難題的,是我的老友—時任京都大學教授、專研中國文學的高田時雄先生。他透過台灣中央研究院計算中心(ASCC)的資料庫,對二十四史中關於「中華」的用法進行了檢索。

 

五胡十六國時期地圖。(Public Domain)

 

「中華」概念出自騎馬民族

 

當我綜觀這些龐大的資料後,赫然發現在《魏書》中,有一段文字寫著「唯我皇魏之奄有中華」。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我們皇魏(北魏)統治了整個中華」,也是北魏對「中華」的標榜。這是北魏第六任皇帝孝文帝時代的記錄。看到這段文句的當下,我立刻確信自己這篇文章的論述方向,毫無疑問是正確的。

 

「中華」至少在北魏這個時代,是騎馬民族所獨占的概念。

 

不只如此,我還有一個更大的發現,那就是「中華」並非首先出現在《魏書》,而是在年代更早的《晉書》中便已登場。

 

永嘉五年(三一一年),也就是晉朝面臨滅亡危機的這一年,「中華」這個詞,在一份向皇帝提出的上奏(提案的文件)中,有點唐突地首次在正史登場。通常,正史的文章是由「補充說明」、「對話」、「詔令與上表」所構成。補充說明雖然大多是根據當時的記錄而成,但或多或少會受到撰史者在編纂當時的考量、亦即當時的價值觀所影響。至於對話,雖然我們也不能否認在編纂的時候,有可能會受到撰史者的增添削減,但在某種程度上,還是能傳達出原本時代的氛圍。另一方面,皇帝的詔令、以及臣子向皇帝的提議(亦即所謂上表),則能更正確反映出該王朝對於時代的認知與理解。

 

這份上表的內容是這樣的:

 

骨肉之禍未有如今者也。臣竊悲之,痛心疾首。今邊陲無備豫之儲,中華有杼軸(用來編織經線緯線的工具)之困,而股肱之臣不惟國體......(《晉書》列傳三十一,劉喬)

 

當時,劉喬以威遠將軍、豫州刺史的身分,駐紮在抗敵的最前線;他的治所在河南省淮陽縣,是當地的最高軍事長官。東海王司馬越打算撤換他的刺史職務,改以自己的親信代之,年逾六十、身經百戰的勇將劉喬則以「沒有天子命令」為由,拒絕了司馬越的要求。憤怒的司馬越於是準備討伐劉喬,這時一位官員(劉弘)向皇帝直接陳情,希望能終止這種內訌。劉弘的意思是:「邊境沒有對騎馬民族的防備,股肱之臣也沒有為國效忠之心,中華這個框架的控制力愈來愈薄弱。」由此可以看出,他所說的「中華」,指的是與國體密切相連的中華,亦即「皇帝所掌控的現實世界」,也就是晉朝。

 

可能是西晉建國之後意氣昂揚,所以晉武帝的宮廷才頭一次將具有實體的「華」和「中」組合起來,併稱為「中華」吧!畢竟,要說作為西晉象徵的詞彙,會在國家危急存亡之際突然出現,實在很難想像。不過,這仍屬於推測的範圍。

 

「漢」是東晉被逐出中原以後才有

 

這時候也還沒有「漢」這個民族稱呼;「漢」是東晉被五胡逐出中原以後才有的稱呼,因此這時候的中華,也不能認定為具體的民族集團。如果硬要從領域來解釋的話,那就是指當時晉的版圖,也就是中原地區。

 

諸橋轍次《大漢和辭典》中的「中華原本指的是黃河流域」一說,就是根基於這段記載吧! 畢竟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中華」第一次出現在史書上。

 

據這項記錄推斷,自西元三世紀下半葉(二七四年)「中華門」出現以降,雖然確切時間不定,但到永嘉五年(三一一年)的三十餘年間,晉朝宮廷應該已經開始使用「中華」這個語彙了。

 

劉弘的陳情產生了效果,這項討伐計畫最後無疾而終。不久後司馬越為了討伐動向不穩的羯人石勒,率領兩萬兵力從首都洛陽出發,卻在戰陣中病歿。軍隊為了將他的遺體歸葬故國東海而繼續往東,結果遭到石勒的騎馬軍團蹂躪、全軍覆沒,他的靈柩也被燒毀。

 

※本文摘取自《何謂中華、何謂漢:追逐彩虹的草原男兒》,八旗出版。

 

作者簡介

 

後藤多聞(ごとう たもん)

 

一九四四年生於日本大阪市。京都大學大學院中國文學研究科碩士課程修畢。長期任職於NHK,擔任新聞工作者與節目製作人,曾製作《故宮──從故宮珍藏所見的中華五千年》(故宮~至宝が語る中華五千年)、《騎馬民族的止步之地──北朝鮮歷史紀行》(騎馬民族の道はるか~北朝鮮歴史紀行)、《大草原的祭典──蒙古》(大草原の祭り~モンゴル)等節目。

 

歷任國立民族學博物館客座教授、綜合地球環境學研究所客座教授、平山郁夫絲路美術館理事。另著有《遙遠的不丹──喜瑪拉雅山的佛教王國》(遙かなるブータン―ヒマラヤのラマ教王国をゆく,1995)、《兩個故宮》(ふたつの故宮,1999)。

 

譯者簡介

 

鄭天恩

 

台灣大學歷史所碩士,曾任出版社日文編輯,現為專職翻譯。譯有《文明的遊牧史觀》、《凱爾特.最初的歐洲》、《人民解放軍的真相》、《曾經以為中國最幸福》(以上由八旗文化出版)、《來自擇捉島的緊急電報》、《最後的帝國軍人》、《珍珠港》、《東方直布羅陀爭霸戰》、《日本人的界限》(合譯)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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