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美.達克沃絲在伊拉克被炸毀雙腿 見到軍醫直覺大吼:好好照顧我的弟兄!

在伊拉克失去雙腿的美國參議員譚美.達克沃絲。(CC BY 2.0 Senate Democrats)

在伊拉克失去雙腿的美國參議員譚美.達克沃絲。(CC BY 2.0 Senate Democrats)

編按:譚美‧達克沃絲(Tammy Duckworth)在2021年六月台灣Covid-19疫情最緊繃時,偕同另外兩位參議員旋風般代表美國政府送來75萬劑莫德納疫苗。這本達克沃絲參議員的自傳《活著的每一天》,即是敘述一位泰裔又有華人血統,在貧窮線上掙扎生存的女性,如何透過自身努力,進而從軍,在戰場上負傷身殘卻堅持職守到最後的故事。

 

黃金一小時

 

我對自己獲救和後送的經過毫無記憶,雖然根據別人的說法,我在這段過程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接下來描述的內容都是我在後續年間得知的,有些細節還是為了寫這本書做訪談才發現的。

 

榴彈一擊中我們的直升機,丹恩轉頭一看,發現我整個人往前傾倒,掛在座位的肩部安全帶上。我滿臉都是爆炸留下的黑色碎片,雙眼緊閉、嘴巴鬆開。丹恩在密蘇里州的民間工作是警察兼救護員,見識過死人,看到我這個樣子以為我沒救了。他一心一意只想著陸,所以沒注意到我的意識時有時無,眼皮微微掀動,我其實也在腦海裡奮力想讓直升機著陸。

 

丹恩一讓直升機落地,馬上鬆開安全帶跳出駕駛艙,對組員大吼:「快下機!建立防禦陣地!」我們著陸的地方距中彈處只有四、五百公尺遠,這表示把我們射下來的人隨時可能衝過樹林、繼續進攻。還好直升機中彈跟降落的地方似乎沒有道路連通,是不幸中唯一的大幸。

 

庫特跌跌撞撞爬出機艙,抓起他的M4卡賓槍,腿卻不聽使喚,整個人跌到地上。他不解地站起來,才感覺到手上濕濕的,往下一看發現自己滿手鮮血,又一扭頭,看到整個制服背後濕成一片猩紅。

 

同一時間,丹恩衝向我這一側駕駛艙。他往裡面一瞥,只能看到我的上半身和橫在地上的一條斷腿;就他目光所及,我自腰部以下什麼都不剩。顯然我哪兒都去不了,於是他把注意力轉向我正後方的克里斯,對他大吼:「克里斯,出來!」

 

克里斯對他說:「我不行,腿斷了。」他有條腿從膝蓋以下炸斷了,也血如泉湧。克里斯雖然受了傷還是反應迅速,因為他戴著手套,在我們迫降的同時,他大膽撿起燃燒的金屬碎片往窗外丟,這或許就是直升機沒有著火的原因。

 

丹恩堅持:「你一定要出來!我幫你!」他暫時丟下我,把手伸進艙門還是窗戶(他不記得了)拚命把克里斯拉出來,拖他離開直升機。

 

等丹恩把克里斯拖到安全地帶,抬頭一看庫特還杵在直升機旁邊,於是又大吼:「建立陣地啊!」庫特在等什麼呀?

 

庫特回答:「我中彈了。」轉身讓丹恩看浸透鮮血的制服。丹恩的臉在那一刻垮下來,好像在說:事情他媽的還會有多糟?他的三名組員全身受重傷,其中一個可能掛了,沒人安好到足以負責防禦,我們可能很快就要遭敵人殲滅了。

 

庫特就在這時演出了驚人的大無畏行動。他雖然一頭霧水,因為大量失血頭暈目眩並迅速陷入休克,還是提起步槍,踉踉蹌蹌走上防禦位置。他沒有跑到後方躲起來,而是英勇地置身我們跟敵軍之間。

 

丹恩瘋狂揮手要二號機降落,二級准尉明克斯把他的黑鷹停在我們附近。他們的艙門射手麥特·巴克(Matt Backues)下士跳下直升機,跑向我這一側機艙、丹恩站著的地方。丹恩說:「我們把她弄出來。」麥特往機艙裡瞄了一眼,不敢相信他看到了什麼。我的面罩碎裂,有一半炸飛了。他看見一隻閉上的眼睛和黑掉的皮膚,又瞄了一下我的嘴唇,想判斷我還有沒有呼吸。不過這全是一轉眼的事,他馬上探進機艙,解開我的安全帶。

 

譚美.達克沃絲與伊拉克美軍合影。(Defense Visual Information Distribution Service)

 

絕不拋棄倒下的同袍

 

麥特和丹恩把我毫無生命跡象的身體拖到機艙外,從直升機跌跌撞撞退開。他們分別站在我身體兩側,想從我腋下架著我上二號機,可是我們三人不出幾秒就搞得全身鮮血淋漓,甚至還沾上從我身上分離的骨肉,滑不溜丟很難抓得住我,地面又因為高草堆和大土塊凹凸不平,害人無法站立。他們倆跌到我身上,又爬起來,往前踉蹌幾步,又垮到地上。大家都知道我們得在叛軍回頭收拾我們之前盡快離開,不過這些英勇的弟兄竟然多耗這些時間在我身上!而且不是為了救我一命,因為他們以為我已經死了。他們為了把我的屍首帶給我的家人而不願離開,置自身性命於險境。這麼做不為別的,只為這個理由:絕不拋棄倒下的同袍

 

丹恩想到克里斯也傷重到無法獨力登機,於是放開我去幫他。麥特現在得一個人應付我,只好抓住我飛行背心的肩帶,開始在那該死的野地上拖著我跑。不知何時,漢姆(Hamm)上校也過來幫忙——我們十分鐘前在塔吉營接到的那個人,大家都不認識他。等麥特總算把我拖到二號機旁邊,他與那位上校動手把我弄上去,卻怎麼也無法把我搬進門裡。

 

同一時間,庫特不知哪來的本事把自己撐上二號機,一看到其他弟兄正拚命把我弄上機,也伸手幫忙。他抓住我的飛行背心猛扯,勉強把我的上半身拉進直升機,接著又往下一伸手,想把我的下半身也拉上去,也就在那一刻看到沒東西可拉了。庫特震驚地盯著我,麥特則抓住我勉強皮肉相連的左小腿,一把甩進我身後的機艙。那天麥特救了我的性命,足以證明他是怎樣一條好漢,不過他後來只對我說:「譚美,我太對不起妳了,竟然那樣亂丟妳的腳。」

 

很久以後庫特告訴我:「我這輩子沒看人受過那麼重的傷,我以為妳死了。」這也是為何,當克里斯幾秒後出現在艙門口,急需有人助他登機,氣力放盡的庫特直接把他整個人拉到我身上壓著。機上的人全以為我死了,也不必費事幫我們喬位置了。

 

全員總算登機完畢,我們往塔吉營方向起飛。庫特坐在我旁邊,自己的傷口也在大失血,但還是不時低頭查看我和克里斯的狀況。底板上流淌的鮮血隨機身盪來盪去,庫特也搞不清楚是誰流的。不過克里斯已經設法給自己的腿綁上止血帶,所以他一看到底板上晃盪的血變多,就想:「操,譚美還在流血,她的心臟一定還在跳。」他是第一個發現我可能還活著的人。

 

派特開過後送傷兵的直升機,看到這種嚴重創傷,直覺反應就是分秒必爭。於是他先行呼叫塔吉營,請求他們預備一架後送直升機,好把我和庫特、克里斯三人盡快送去巴格達的外科手術醫院。

 

歡迎來到伊拉克

 

我們在塔吉營降落時,那架後送機的旋翼已經在轉動,也在平常接人的區域待命——不到半小時前,我們就在這裡接到漢姆上校。後來在任務簡報時,我們有個弟兄問他:「你在伊拉克待多久了?」這位上校看了看手表。他當天才踏上伊拉克國土,馬上被捲進這血肉橫飛的超現實情境。

 

有人對他說:「長官,歡迎來到伊拉克。」

 

派特降落直升機時,有兩個等著搭機的弟兄顯然以為接駁機到了,起身悠悠閒閒走來。結果直升機艙門倏地飛開,有人從機艙裡大吼:「你們他媽的讓開!」那是庫特,他說完還背對門口,秀出被鮮血浸透的飛行服。兩名弟兄轉身拔腿就跑。我們現在講起來覺得很好笑——那兩個可憐蟲,以為自己即將跳上直升機爽爽回基地,豈料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片血肉模糊、斷肢殘臂。

 

塔吉營的人很快把我跟克里斯抬上擔架,推上後送直升機。他們也為庫特準備了一具擔架,不過庫特說:「不用不用,快走!」自己一瘸一拐跳上後送機。機上的空中救護員來到克里斯身邊,以為他傷勢最重,不過克里斯一把推開他說:「快救譚美!她應該還活著。」陸軍非委任士官有「陸軍骨幹」的綽號,咱們剽悍中士果真不負其名,即使身受重傷還是拚了命也要救同袍。

 

我們向巴格達起飛,在下午五點二十四分降落,距直升機被擊落不到一小時——我們趕上了醫界所謂的「黃金一小時」,也就是人嚴重受創後最初的關鍵六十分鐘。我的組員、姊妹機的組員,還有後送醫療團隊——我今天之所以還活著,全靠他們的迅速反應。

 

「好好照顧我的弟兄」

 

二〇〇四年,巴格達的第三十一戰地醫院平均每天救治十五名傷患,在最忙碌的日子,例如第二次法魯賈戰役期間,每天要治療三十五到四十名傷患。直升機會轟然降臨,醫療團隊衝出去把傷者帶進醫院。創傷二號床保留給受到最致命創傷的傷患,也是他們安置我的床位。

 

我的右腿原本所在之處只剩一個大口子,有如血淋淋的漢堡肉爛成一團,參差不齊的斷骨向外戳出。我的左小腿已經重創到無可挽回了,腳趾捲起扭曲,表皮燒得焦黑。所有開放滲血的傷口都夾雜著泥沙、彈片、燒焦的血肉。幾年後,曾在戰地醫院急救我的外科醫師亞當·漢馬威(Adam Hamawy)向我形容,我的腿「只剩泥巴跟血了」。

 

除了下肢創傷,我右臂的骨頭也炸得粉碎,皮肉全毀,右手量不到脈搏,蒼白如死物。我的臉和軀幹扎滿熱彈片,全身流失了一半血液。醫療團隊把手頭的血液庫存全用在我身上,後來我的救治持續到深夜,全院血液庫存告罄,他們開始把院裡的人從臥鋪叫醒,到處找能捐血的人。最後我在巴格達總共輸了四十單位的血液、血漿和血小板。

 

我對這一切毫無記憶——然而醫療人員從後送機把我推進醫院時,我顯然是清醒的。我後來才從當天在場的兩名弟兄得知這件事,他們分別是急診室主任葛瑞理·柴爾德(Gregory Childs)三等士官長,以及為我療傷的護理師之一,傑森‧威廉士( Jason Williams)上尉。

 

譚美.達克沃絲擔任伊利諾州參議員。(Public Domain)

 

據柴爾德士官長說,他們把我推進醫院時,我因為大量失血蒼白得跟床單一樣,但還是用完好的那個手肘撐起自己,一直要人跟我匯報組員的狀況。到了二〇一九年,我在攻擊事件過後首次與護理師威廉士見面,他似乎把那天救治我的細節記得一清二楚:

 

他們推妳進來的時候,妳人還醒著,在問:「我的弟兄呢?」我們就跟妳說:「放輕鬆,我們會照顧妳,有人會照顧他們。」之類的話。

 

我們有一架靜置輪床、一架活動輪床,就像妳在醫院會看到的那樣。他們把妳轉移到一台活動推車上,等我靠過去把妳拉上輪床,妳右臀以下全沒了,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只有殘留的組織軟趴趴地跟著身體晃過去。我就想:哇,她傷超重的。

 

我說:「妳自己不知道,不過妳的傷勢非常嚴重。讓我們照顧妳就好。」然後妳看著我一直問:「誰誰誰怎麼樣?誰誰誰又怎麼樣?他們在哪裡?你有照顧我的人嗎?」

 

我們忙著準備為手術幫妳做插管。我正要給妳打藥、做我們所謂的快速引導插管,基本上就是用藥物讓妳昏迷不動,我們才可以給妳的氣管插管、讓妳上手術台。

 

那時候我不知道妳的軍階,所以就說:「小姐,我準備要讓妳睡著動手術了,妳下次醒來的時候,人不是在德國的蘭茲圖爾( Landstuhl,譯按:美國海外最大的軍醫院所在地),就是回美國了喔。」

 

我正要把藥推進去,妳伸手抓住我的手術衣,把我拉下去,狠狠瞪著我的眼睛說:「你最好給我好好照顧我的弟兄。」

 

我死而無憾

 

那一天出了好幾個英雄。丹恩藝高人膽大,降落了重創的直升機,救了我們全體的性命。庫特即使自己受傷失血,還是英勇站上防禦線。麥特竭盡全力把失去意識的我拖過伊拉克的沙漠,不論同袍是生是死絕不拋棄。

 

派特預先呼叫後送直升機,爭取寶貴的時間。即使我看似無望,克里斯還是覺得我可能一息尚存,堅持要後送醫療團隊先照看我。二號機的約翰·費雪(John Fischer)中士幫忙扶持克里斯上機獲救。伍拉‧艾榭(Ura Asher)中尉稱職地發揮副駕駛功能,派特才得以專心呼叫後送援手。漢姆上校剛抵達伊拉克幾個小時,但他不只出手幫忙扛我,也在二號機飛行時執起武器,以防我們在往塔吉營途中又遭遇敵人。

 

巴格達的醫生和護理師保住我一條性命。還有那裡的士兵,在我亟需更多血源時馬上慷慨捐血。

 

我既沒讓直升機安全降落,也沒扛起任何弟兄。那天的我並非英雄。不過,在巴格達戰地醫院急診室的那一刻,還是我個人此生最自豪的一刻。因為我在護理師讓我昏睡前的最後一口氣,任誰都知道那可能是我在世上最後一口氣,我還是想照顧弟兄。在人生承受最大磨難、傷勢最慘重的時刻,我的直覺反應是確認同袍的安危。

 

當初那句話要是成了我的遺言,我死而無憾。

 

※本文摘取自《活著的每一天:譚美.達克沃絲回憶錄》,八旗文化出版。

作者簡介

 

譚美.達克沃絲(Tammy Duckworth)

 

現任美國聯邦參議員(2017至今),也曾擔任美國聯邦眾議員(2013-2017)。在此之前,她曾在軍中服務23年,並於2004年伊拉克戰爭中,在駕駛直昇機時遭受敵軍攻擊而失去雙腿。不可思議的是,在重傷之下,譚美仍奮不顧身,一心掛念同袍的安危。她的英勇為她贏得紫心勳章。而她的同袍冒死救回她一命的情誼,也讓她決心活著的每一天都要對得起他們。

 

2014年以中校退伍,在此之前她已積極投入退伍老兵的照顧工作之中。譚美的父親法蘭克.達克沃絲為二戰與越戰的退伍老兵,她自己又服役多年,因此特別關心軍人福利,曾擔任伊利諾州退伍軍人事務廳廳長(2006-2009),隨後又被歐巴馬任命為聯邦退伍軍人事務部助理部長(2009-2011)。

 

譚美出生於泰國,外公外婆來自廣東潮州,在1940年代為了躲避共產黨的迫害而逃離中國,並在那裡生下譚美的母親。小時候的譚美家境富裕,隨著父親的工作旅居東南亞各地,但14歲那年父親被裁員之後,舉家陷入經濟困頓,過著顛沛流離、寄人籬下的生活。年少的她一度曾為家中唯一的經濟支柱,靠領食物券、拾荒、在街頭發傳單、賣玫瑰花為生。

 

譚美於2012年的國會大選中勝出,成為美國史上第一位身障女性國會議員,也是第一位泰裔女性國會議員。2016年更上一層樓,當選伊利諾州的聯邦參議員。50歲的那一年,她生下第二個女兒,成為美國歷史上首位在任期間懷孕生子的參議員。

 

譚美在伊利諾州承襲了歐巴馬當選總統後遺留下來的參議院席位。作為民主黨的政治家,她一方面極力捍衛女性、少數族群的福利,主張擴大政府對經濟弱勢族群的補助,同時也不遺餘力地爭取公立學校教師、退伍軍人的福利。
 

譯者簡介

 

郎淑蕾

 

英法文專職譯者,現旅居英格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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