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做為人類最早馴化的動物之一，狗與人的關係最為密切。早在原始社會，狗就進入先民的日常生活。從現有的考古發掘來看，諸多新石器時代的遺址中出現狗的骨骸，以及狗形陶器，這些遺址距今已有上萬年，可見人與狗的親密關係由來已久。然而，做為「人類的好朋友」，狗卻是古人重要的祭品，甲骨文中多次提到犬祭，有一條甲骨卜辭寫著「三犬，此雨」，即是用狗向雨神獻祭。

後代祭祀多沿用犬牲，《史記 ‧ 封禪書》載：「秦德公時，磔狗邑四門，以禦蠱菑。」磔是指分裂牲體以祭神。相似的記載還見於東漢應劭《風俗通》：「蓋天子之城，十有二門，東方三門，生氣之門也，不欲使死物見於生門，故獨於九門殺犬磔禳。」大意是說，天子之城有十二個門，東西南北各三門，東方三門朝向太陽，是生門，不能見死物，所以在其他九個門殺狗來祈禱消除災禍。

《荊楚歲時記》中又有塗狗血於門的習俗，為的是借助血光之氣來辟除邪氣。藉由狗血來禳災納吉是上古巫風的延續，終於進入民俗文化心理的細部，成為一條若隱若現的灰線。

二

古時巫醫不分，許多療法帶有巫風，狗血在醫古文裡又有著神奇療效。《本草綱目》提道：「術家以犬為地厭，能禳辟一切邪魅妖術。」因此，狗血也能祛除病魔。《本草綱目》提到狗血也是一味藥，「熱飲，治虛勞吐血，又解射罔毒。點眼，治痘瘡入目。又治傷寒熱病發狂見鬼及鬼擊病，辟諸邪魅。」

《肘後方》載：「治疔瘡惡腫，白犬血頻塗之。」《別錄》亦載：「烏狗血，主產難橫生，血上蕩心者。」這些記載表明狗血主要功能除了治療癲癇，還能治療瘡惡腫、痘瘡、腸癰等慣常疾病。

《搜神記》提到神醫華佗用狗血治病的故事，說的是河內太守劉勳的女兒左膝生惡瘡，這瘡生得奇怪，「癢而不痛，瘡愈，數十日復發，如此七、八年」。劉勳請華佗前來治療，華佗看了，讓劉勳找來稻糠色的黃毛狗一條，好馬兩匹，然後用繩索套住狗脖子，讓馬拽著狗跑，馬疲憊了就換一匹，馬跑了三十多里路，狗跑不動了，又叫人步行拖著狗走，共走了約五十里。

華佗拿出麻醉藥給劉勳的女兒服下，此女不省人事後，華佗用刀切開狗的肚子，用狗腹對著瘡口，不多時，有一條像蛇一樣的怪蟲從瘡裡冒出頭來，華佗就用鐵錐橫穿蛇頭，蛇死，被華佗拽了出來，足足有三尺多長，蛇形，沒有眼珠，鱗片逆生。華佗用藥敷在瘡口，七天就癒合了。

這個故事看似荒誕不經，但似乎也有所依憑，瘡口裡的蛇或許是一種寄生蟲，狗在劇烈運動後，血變得格外熾烈，寄生蟲嗜血，狗血的氣味可把寄生蟲引出來。

當然，這些藥方慎勿模仿，也不必苛責古人，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下，這或許是不二之選。由特定觀念中產生的主觀願景，正在與疾病做著殊死搏鬥。

三

狗血還能破除各種法術，百姓喜聞樂見的《三國演義》中，劉備、關羽、張飛剛出道時，與黃巾軍交戰，遇見其頭領張寶，他會妖術，「披髮仗劍，做起妖法，只見風雷大作，一股黑氣從天而降，黑氣中似有無限人馬殺來」。

劉備等人不敵，次日再次出戰則做了充分準備，他們「伏於山後高岡之上，盛豬羊狗血並穢物準備」，等張寶作法時，將這些東西潑出去，「但見空中紙人草馬，紛紛墜地，風雷頓息，砂石不飛」，張寶的法術就這樣被破了，大敗而逃。

與之相似的操作還見於《封神演義》：張奎捉了楊戩進城，因為楊戩有法力，張奎的夫人高蘭英想到殺楊戩的方法：「將烏雞黑犬血取來，再用尿糞和勻，先穿起他的琵琶骨，將血澆在他的頭上，又用符印鎮住，然後斬之。」結果這一招數也沒奏效，楊戩還是逃脫了。看來，灑狗血這種方法並非萬能，屎尿等穢物有時也一起用，這些生化武器或許只能破除一般的法術，面對高深的法力也是難以奏效。

《聊齋志異》有一個算命的施法害人，受害者找他算帳，老遠望見了，這個算命的卻忽然不見，有人認得這把戲，「此翳形術也，犬血可破」。翳形術就是隱身法，「急以犬血沃立處，但見卜人頭面，皆為犬血模糊，目灼灼如鬼立，乃執付有司而殺之」。被當頭潑了狗血後，法術就破了，血淋淋的煞是狼狽。狗血破了妖術，被破者狼狽不堪，引申出「狗血噴頭」這個成語。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第六十四回：「一清早辰，吃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吳敬梓《儒林外史》寫到范進想去趕考而沒有路費，就去找老丈人胡屠夫借錢，結果一見面，「被胡屠夫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這些遭遇想必都是狼狽至極，人生在世難免會遇到這樣的窘境。

四

除了破解法術，狗血還可以用來對付鬼怪。狗屬陽，鬼屬陰，按這個邏輯，鬼應該怕狗血。什麼殭屍惡鬼，大多取狗血來驅鬼。黑狗血最為靈驗，據說二郎神的哮天犬即是黑色，是一條神犬，故而有此一說。民間對付殭屍有三件法寶，分別是黑狗血、驢蹄子和糯米。遇到殭屍，先潑黑狗血；趁著血光，再用驢蹄子拍到殭屍身上，即可將其拍倒；然後撒糯米，殭屍就不會再作怪。

明人談遷《談氏筆乘》提到狗血對付殭屍：「洛川縣某死，戚屬夜侍，各假寐，屍忽蹶起，遍吸諸人口，其一驚走掩戶，屍追出，格於戶，相抵，詰旦人集，噀以犬血，屍始僕。」狗血一灑，殭屍立刻倒下，可謂靈驗。

袁枚《子不語》寫到河間府丁某與狐仙結交，該狐魅惑一民間女子，後來丁某見了該女子，與之私通，被狐知道了。這天晚上丁某又來女子家，鑽窗戶時，狐在暗中搗鬼，讓丁某失足墜落，女家父母出來看，以為丁某是鬼怪，於是「先噴狗血，繼沃屎溺，針灸倍至，受無量苦」，這些是當時居家必備的驅逐鬼怪的裝備，見到疑似妖怪者也會立刻操作一遍。

蒲松齡《聊齋志異》有一篇〈蓮香〉，說的是宜州人桑子明與女鬼蓮香相好，怎奈人鬼殊途，不得團聚。不想十四年後，有老嫗前來賣女，桑子明見了大吃一驚，正是蓮香的相貌，原來是蓮香轉世，但已經不認得桑子明。她說：「妾生時便能言，以為不祥，犬血飲之，遂昧宿因。」原來，喝狗血還能忘記前世，她在幽冥世界走了一遭，仍然不肯忘記前世，可見執念之深。那些熱辣辣的狗血帶著腥氣奔流入腹，前世的記憶立刻漫漶不清，直到見了桑子明才如夢初醒。

狗血只是把她的前世記憶封印了，遇到合適的機緣，又會重新解封。這些小說帶有許多市井趣味，摻雜民間觀念，既是百姓耳熟能詳、津津樂道，又成為可供借鑑的方法。觀念上的積澱愈來愈深，甚至成為一種隱而不彰的祕術，時時要小露崢嶸。

五

火藥和火器出現後，那邊槍炮一響，這邊人就倒下斃命，這是難以理解的一種現象，便歸之於妖術。據李化龍《平播全書》載，四川播州土司造反，巡撫李化龍下令用火炮轟擊，土司以為火炮是妖術，就令數百名女人裸體站在高處來對敵。

中國古代的神祕文化中，除了狗血，糞便、女人陰戶等都可以破妖術，而李化龍做出的應對是：「以狗血潑之。」方以智《物理小識》也提到類似的場景：張獻忠圍攻桐城，守城兵將在城上架炮，張獻忠逼迫女人「裸陰向城」，城上火炮居然啞火，但官軍立即「潑狗血、燒羊角以解之，炮竟發矣」。

交戰之際的巫術鬥法，顯然是無稽之談，但這些「狗血」卻頗有市場，在熱兵器時代到來之際，狗血繼續扮演著尷尬的角色。到晚清時，「扶清滅洋」的義和團把這些民間巫術發揮到極致。在義和團看來，洋鬼子的金髮碧眼紅鬍子是鬼怪，傷人的槍炮就是妖術邪法，而義和團則是神仙附體，這是神制服鬼怪之戰。

大學士徐桐說：「拳民神也，夷人鬼也，以神擊鬼，何勿勝之有？」在這種觀念的驅使之下，拳民膽氣大壯，於是，岳飛、楊六郎、關羽等尊神紛紛附體，甚至連李白和杜甫也附到拳民身上，做詩文以鼓舞士氣，巫術、曲藝、愚忠等駁雜交錯，實可謂集大成。

透過模仿借鑑小說和戲文中的橋段，灑狗血的方法開始流行起來。義和團拿狗血去潑洋槍洋炮，結果絲毫沒有作用，還有的端著童子尿和糞便等汙穢之物上陣，結果不僅沒能破洋人的妖術，還白白送了性命。悲壯的阻擊，這是兩種不同文化之間的較量，彼時世界日新，而當時的中國人尚未醒，今天再來回望這段歷史，仍讓人尷尬難言。

六

眼下，狗血已是個常用的網路詞彙，用來形容影視劇低劣，或者用來評判某些社會新聞的荒誕離奇。二十世紀九零年代港、臺影視業鼎盛時期，香港電視劇經常拍攝鬼片。反覆出現的橋段就是中邪後要灑狗血驅邪，狗血可以寫符咒，還可以用來布陣。但後來模仿者甚眾，狗血便用來調侃影視劇沒有新意。狗血原本是名詞，後來演化為形容詞，例如說某件事「很狗血」。

狗血的故事還在上演，近來看到新聞中有一湖南長沙的男子買新車，殺狗在輪胎上灑血辟邪。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這是古老巫術的「返祖現象」，無疑是迷信之舉。與此同時，愛狗人士紛紛站出來聲討，這倒是古時未曾有過的群體，也不知這算不算是進步。但不知這位車主的知識源自何處，是父輩的故老相傳，還是古老的鄉土記憶？

*本文摘自《逐妖書：殭屍、海怪、虎外婆……怪奇玄幻的百妖物語》，時報出版。

【作者簡介】

盛文強

一九八四年生於青島，作家，海洋文化研究者。

大海對他有著強烈又神祕的誘惑力，他帶著身上的冒險與探索因子，二OO八年底開始奔走於渤海、黃海、東海及南海，致力於漁夫口述史、海洋民間故事的採集整理，兼及海洋題材的跨文體寫作實踐。

著有《逐妖書：殭屍、海怪、虎外婆……怪奇玄幻的百妖物語》、《漁具列傳》、《海怪簡史》、《島嶼之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