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專欄:馴龍、縱龍與屠龍漫談

廖偉棠 2024年02月13日 07:00:00
龍高傲、從不下跪,「愛跪」的中國人怎麼會是龍的傳人?(美聯社)

龍高傲、從不下跪,「愛跪」的中國人怎麼會是龍的傳人?(美聯社)

龍年來哉,小時候被騙是什麼龍的傳人的時候,到龍年會有謎之自豪感。實際上「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與「永永遠遠是龍的傳人」兩者有什麼邏輯關係呢?難不成你是滿清皇袍上那條黃龍後代?還是上溯兩千年那個自稱「祖龍」的滅了大量中國人的秦始皇的後代?

 

龍高傲、從不下跪,愛跪的中國人怎麼會是龍的傳人?古代文學寫龍,其實都是為了寫特異不馴之人,比如說《列仙傳》這一段:「師門者,嘯父弟子也,食桃李花,亦能使火,爲夏孔甲龍師,孔甲不能順其意,殺而埋之外野。一旦,風雨迎之,訖,則山木皆焚。孔甲祠而禱之,還而道死。」

 

其中若隱若現的那條龍,和馴龍師「師門」幾乎合為一體,食桃花、能使火、風雨迎、草木焚⋯都是龍的特異功能;師門,是純真便天然叛逆的異人,如龍。「孔甲不能順其意」是說夏帝孔甲不能令龍與師門順服孔甲之意,故殺之,但師門魂魄不甘、而喚起風雨火來報仇,這也是龍有逆鱗之叛逆本性。

 

今人香港作家也斯(梁秉鈞)早在六十年代看到了這一點,以此演寫了一篇前衛的中篇小說《養龍人師門》,一方面與西西《我城》開華人後現代小說先河,同時又繼承魯迅《故事新編》手法,無所忌諱地出入古代中國與後殖民時期香港,把一個受困於規矩法則而想要自由雕龍的藝術家心理刻畫備至。實際上那也是六十年代想要開拓新風格的香港作家的自況:

 

「師門手中的刀子一起一伏地翻動,好像一管筆那樣。刀端碰到另一隻手中握著的木頭,木層紛紛掉下來,沒多久,這截木頭的一端現出一個龍頭來;師門的手沒有停,他繼續雕龍的身。他一邊雕木一邊跟對面的龍談話,告訴牠飛翔是什麼一回事,告訴牠有一天終會學習這事,而到時牠就會曉得在雲層中比風還快地掠過是怎麼一種滋味。牠現在剛學會了爬行,還有許多事要繼續學下去⋯⋯」

 

但當幼龍學會了飛翔,人就只有羨慕的份:

 

「龍的飛翔也像燕子和麻雀,是自發的。雖然有時顯得不穩定,但卻是自然的翱翔。師門只是感到,作爲一個養龍的人的無可奈何⋯⋯最糟糕是不能光吃花朶。師門想。過去他可以光吃花朶生存,糟糕的是他的法術逐漸消失,而他逐漸變回一個常人,要吃白米煮成的飯。而當你要吃飯,許多時就要連帶吞下許多別的東西了。」

 

這不禁讓人想起也斯最有名的詩作《北角汽車渡海碼頭》裡的「一個下午做許多徒勞的差使/在柏油的街道找尋泥土」以及《中午在鰂魚涌》裡的「生活是連綿的敲鑿/太多阻擋 太多粉碎/而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有時想軟化/有時奢想飛翔」。

 

最後,孔甲的官僚系統要求師門嚴格規範龍的飛翔:「有一份字和歌詞,是上頭指定作爲訓練龍所用的範本,是剛送來,要師門教給龍的。師門拿起來唸,發覺裏面的文字錯漏百出,辭句也不通順,實在寫得馬虎。他拿起歌譜來唱,發覺那調子平板呆滯,只是不斷重複着同樣的聲音。而這些文字或是歌詞,意義都很浮淺。不外是說如何才是一個更聰明的人,如何才是一個更精乖的人。歌中充滿了輕易的傷感,或是虛假的樂觀,又或者作着各種概括的結論,說生命就是什麼,人生就是什麼,友愛就是什麼⋯師門合上這份文件。他看看龍。他不曉得牠如果接受了這文件中所說的種種觀點後會變成一條怎樣的龍。」

 

這不就是直指華人社會「望子成龍」的教育法,實質是違背龍的自由的,根本是葉公好龍。所以師門決定,以自己的生命換取龍的自由,從養龍馴龍,變成縱龍者。

 

這就是華人文學對龍文化的反思的最高境界了。《養龍人師門》裡的龍,野性不馴,我看接近於西方的Dragon而不是後來經過了儒家重重想像直到今天還被意淫為道德之聖物的Loong。相反之,西方騎士文學裡的惡龍Dragon,在當代又得到了改造,成就另一番道德的評量。

 

那是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的近作《被掩埋的巨人》這部長篇小說裡的龍。《被掩埋的巨人》也是故事新編,源自亞瑟王令其首席騎士高文屠龍的傳說,故事背景是六世紀的英格蘭,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的戰爭暫停之際。戰爭之所以暫停,是有一片「遺忘之霧」瀰漫英格蘭,讓兩族忘記了仇恨。

 

有意思的是,「遺忘之霧」竟然來自惡龍魁瑞格的呼息,不甘心遺忘的主角老夫婦埃克索、比特麗絲兩人以及撒克遜青年武士維斯坦,追蹤惡龍蹤跡,歷險重重,最後發現一個秘密:老騎士高文根本不想屠龍,他拚了老命保護這條老龍,是為了因遺忘而來的和平繼續苟存。

 

前騎士埃克索不相信未經過清晰直面的惡可以用遺忘掩埋,聽憑復仇心切的維斯坦把高文打敗,繼而屠龍。本應該轟轟烈烈的騎士屠龍,變成了對一個虛空符號的處決:「與之前和老騎士戰鬥時一樣,維斯坦突然開始向前移動。他沒有跑,而是快步走,人從龍的身體上越過,但步伐並沒有紊亂,然後他加快了腳步,好像急著趕到坑的另一側一樣。但是,在此過程中,他的劍划了一道又急又低的弧線,埃克索看見母龍的腦袋飛到空中,滾了幾下,最後在石頭地上停住不動了。不過,腦袋並沒有在地上停多久,洶湧的血液先在腦袋兩側分開流過,隨後腦袋便浮了起來,在坑底快速漂過去,到山楂樹叢那兒停了下來,卡住不動了,喉嚨上向著天空。」

 

龍死了,書名提到的那個「被掩埋的巨人」才在人心中復活,其可怕遠甚於龍。不但將有冤冤相報的無限復仇,就連近在眼前的愛人埃克索和比特麗絲,也因為記起往日的齟齬而漸生不信任、而至於分離⋯⋯那條龍呢?牠更像東方的麒麟,魯哀公西狩獲麟,孔子落淚而嘆「吾道窮矣」;漢武帝元狩元年獲麟,司馬遷《史記》至此絕筆。

 

是所謂「善惡的彼岸」乎?思及石黑一雄的特殊身分(戰後長崎出生,五歲移民英國),自然也會想到關於二戰之惡到底要遺忘寬恕還是反覆清算這個兩難問題。龍的遺忘之霧到底是仁愛還是偽善呢?石黑一雄到底也沒有給我們一個答案,「龍的傳人」們,也沒有答案,徒然在春節聯歡晚會歌唱祖龍。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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