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明德:死囚愛唸書 從羅素《數理邏輯》到湯恩比《歷史之研究》

施明德 2021年12月09日 00:02:00
施明德在軍法處借閱湯恩比的《歷史之研究》,「挑戰與回應」的哲理影響他一生至深且鉅。(圖片摘自作者臉書)

施明德在軍法處借閱湯恩比的《歷史之研究》,「挑戰與回應」的哲理影響他一生至深且鉅。(圖片摘自作者臉書)

「我應該怎麼稱呼你?觀測官?還是⋯⋯,我知道大家都叫你Nori,你沒有來之前,我們都這樣叫你了。我也叫你Nori好嗎?」我右側的韓先生雖然已釘上腳鐐,但是動作俐落,床位早已鋪好,枕邊有幾本書和筆。他看我整理得差不多了,才跟我打招呼,一個下午我都很忙,幾乎沒有跟他交談。也許我有點迴避,不曉得如何跟一位死囚打開話匣。

 

「好,韓先生,好。」我回答他。

 

右邊張元龍先生,我已知道他是山東人,麵店老闆,起訴第五條,參加匪偽叛亂組織,會處無期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他也說:「我也這樣稱呼你好不好?」

 

確定相互的稱謂是一種禮貌,是文化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們年齡上都是我的長輩,叫我名字很得體。臺灣人常常連名帶姓地稱呼人,相當沒有教養。

 

整理好床位並不是每個人都躺下,幾乎人人都端坐或倚靠牆壁。張元龍在看他的言情小說,韓先生放在大腿上的是一本監獄圖書館借的書。書面被一層藍布包裹住的書,正面看不到書名,他注意我好像要瞭解何類書時,就主動把書遞到我面前,我打開內頁,是羅素的數理邏輯。死囚還在念這種書?他主動說:

 

「以前,我也常念羅素的書,但是因為數學不是很強,常常有什麼不懂的地方。現在,我們房內的吳定遠先生是臺灣大學數學系畢業的軍官,他也正在翻譯一些數理書,我看不懂的,吳先生都很願意講解。」

 

我不曉得怎麼答腔。一位死囚還在研究這類學科,是什麼心態?真的是朝聞道夕死可矣。

 

「這裡的圖書館很特別,很豐富。」他沒有等我開口就熱忱地介紹。「外頭很多禁書這裡都有。各類經典之作都有。天天讀,十年都讀不完。」

 

他順手把放在他身側的目錄拿過來,「你看這麼多。目錄有好幾本,他們還分類好了。」

 

我在翻目錄時,他又說:

 

「到這裡打官司很重要,讀書更重要。我相信這一大部書你一定還沒有讀過。我建議你先精讀這部巨作。」

 

他指著湯恩比的巨作《歷史之研究》。

 

他說:「這本巨作,我從頭到尾看了兩次,偉大的歷史哲學,引經據典,內容的豐富,哲理的透徹,令人驚嘆。」

 

施明德大哥施明正。(圖片由作者提供)

 

《歷史之研究》成為我到軍法處借的第一部巨作,分成七小本,我認真精讀了它。「挑戰與回應」的哲理影響我一生至深且鉅。

 

漸漸地,囚人們都一個個躺下,這半天我碰到的人,聽到的事,是被捕後最刺激、最驚悚也最特殊的,我當然不可能這麼早就入眠。從被捕第一天,我都生存在一種莫名的幼稚的信心中,我不相信政府會這麼殘忍荒誕,我不相信自己會被判死刑。死刑,距離我太遠了,再荒唐、殘暴的政權也絕對不可能起訴我二條一,判我死刑。這種信心伴我度過了被偵訊刑求的歲月,還苦撐了過來。某種程度的無知有時是必要的,知道的太詳實,目光太具遠見力有時不只有壓力而已。但事實總有一天還是會臨頭。

 

此刻想起大哥說,我會被起訴二條一,可能被判死刑,當時蔡光武議員也沒有安慰性的話語,顯然他也默認。蔡光武是第一眼感覺到可以信賴的人而已,大哥當然不可能騙我嚇我。下午才略略知道蔡秉堃、韓若春和蓋天予三位的一點點案情,都是根據刑求下的自白和同案的供詞,沒有直接證據怎麼就可以判了死刑?我則是在小金門,最前線的戰地被抓回來的,蔡光武議員說這是對我最不利的地方。不錯,被抓以來我怎麼沒有想過〈戰時軍律〉,只想到懲治叛亂條例?若依〈戰時軍律〉第五條:「投降敵人或叛徒者,處死刑。」第六條也一樣判死刑。被捕以來,我一直自信滿滿,絕不相信會被判死刑,頂多、頂多依據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三項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我還年輕,關個十年、十五年,我依然是好漢一條。被捕迄今,死刑從來沒有在我的評估中出現過。沉思中,在保安處的那一幕湧現了⋯⋯。

 

 

※本文摘自施明德新書《死囚:施明德回憶錄Ⅰ一九六二~一九六四》(時報出版),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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