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惡真相》得了許多重要獎項，在台灣上映也已經接近了尾聲。這時候來談它，既不用交代劇情，也不用擔心暴露了劇情，我便就此說點感想。

開場是一顆球從樓梯上彈跳幾下，墜至一樓。隨後出現了小狗與小孩，這是本片的第一個世界，平淡的日常生活，雪地裡的斜頂小屋，有幾分遺世獨立之意。然後丈夫死了，變成一個「案子」，妻子是嫌疑犯，小孩是證人，小狗差點變成證物；這就出現了第二個世界，法律的世界。

這兩個世界的世界觀截然不同，屢起衝突。妻子找了律師，但即使是跟自己的律師說話，也不能再暢快地說自己的生命經驗，律師不斷介入，要修整妻子說出口的故事。這是律師的職責，他給予專業的指導，要當事人知道，怎樣的故事才是法庭喜歡聽的，將會讓他得到較好的評價。於是日常生活的世界觀必須讓位給法律的世界觀，此後必須用法律觀點來評斷日常生活。例如妻子手上的瘀傷何來？他沒說實話，因為他想保護他的隱私。他與先生大吵一架，而夫妻吵架至吼叫、摔東西當然不是光彩的事，他不想告訴別人，因此隨便編了一個理由。可是這件事到了法庭上，用法律的世界觀一看，就叫做「說謊」了。

日常生活的世界與法律的世界其實不是「碰撞」，而是法律的世界觀碾壓日常生活，並挑撿、切割、重組，以法律的邏輯；日常生活的世界沒有還手的餘地。即使最後判決對妻子有利，但他的日常生活的世界已經被窺視、批評、奚落、責備等等整個蹂躪了一回。難怪他說，以為官司結束會得到什麼獎賞呢，可是什麼也沒有得到，就僅只是「結束」了而已。《墜惡真相》很精彩的呈現了法律的強制性帶來了殘酷，而且無可避免。

英文片名Anatomy of a Fall，直譯差不多是「對一個墜落事件的剖析」，令我想到經典老電影Anatomy of a Murder（或譯《桃色血案》），也是非常出色的法庭戲。不過這也是英文的常見表達，所以不確定這樣取名是不是有意類比。片名說的「墜落」，對應著此片的兩個世界，也是兩種「墜落」。比較明顯可見的是丈夫墜樓致死，但是電影還呈現了另外一種墜落：他們的家庭生活逐步走下坡，尤其是丈夫本人，一步一步走進了困境絕路。第一種墜落很迅速，不到兩秒就完成了；第二種墜落，小火慢燉，時間跨度很長，從繁華大都會倫敦一路發展到法國僻靜的山上，墜落的因素應該很多，可能的解釋也很複雜，可是未必有肉眼可見的證據。顯然，第二種墜落才是原因，第一種墜落只是結果，但不幸的是，法律的世界只關心第一種墜落，只有第一種墜落才屬於法律的管轄。第二種墜落屬於日常生活的世界，那裡往往沒有定於一尊的詮釋，充滿不精確的記憶、蕪雜的細節與矛盾的情感，恆常伏於法律蹄下，只看何時被撈取成為「剖析」的對象。

※作者為廢除死刑推動聯盟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