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報導有家長見近日豪雨，與高中的孩子談起「大禹治水」，「沒想到孩子竟然一無所知」，直呼震驚，又指，家長再問「堯舜跟中國朝代先後順序」，孩子「竟然」也不太清楚，又引起海內外一陣熱議，角度多是：這些其實是國史的常識，究竟教育出了甚麼問題？

我聽過大禹治水，但如果突然問我「堯舜跟中國朝代先後順序」，沒有任何參考和準備之下，應該也會答錯。以前在（香港）學校學歷史，都是從周的封建制講起，商周以前則屬於「存疑時期」，所以不會在考試範圍。真的可能不清楚。

大禹和「三皇五帝」等傳說賢王，在不少古老學說是神聖的模範人物，類似耶穌，但其實「三皇五帝」的名單包括不包括誰、「道統傳承」的先後次序，可以是一個深奧的史學問題，有相當多不同講法和主張。

表面上家長的問題好像很簡單，但也十分深奧。一般人對傳說人物不清楚亦大有可能，考試恐怕也著重「先秦」以來的「信史範圍」才是。

20 世紀初的史學。新文化運動裡面一度出現了疑古運動。涉及顧頡剛、錢玄同、胡適等學者，過度簡化地說，就是當時政治風起雲湧，大清滅亡之後人們對中國歷史的看法也在革命中。開始有人覺得這些聖王只是故事中的角色，以前儒生認為是歷史的遠古時期，真實性十分可疑。

顧頡剛提出中國古史是「層累地造成」，例如周人相信文明古祖是大禹，因為治水而成為王，但現實發展到東周時期，古史也「發展」出比大禹更遠古的「遠古堯舜時期」。到了東漢才開始流超遠古的盤古創世神話。在其理論中，「上古存疑時期」的神話是後人以「補完前傳」的方式，一步一步層累地建構而成。

質疑上古真實性其實也不是近代人專利，遠古的韓非表示根本不相信堯舜之間有和平禪讓這件事，覺得肯定是加工。《莊子．盜跖篇》也說「堯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文王拘羑里」，都是壞人，也是不相信堯舜之間有基於公意和德行的自願禪讓。

信史之前的時期當然是很多虛實的混合，大禹是條龍、是條蟲、不是人類這些講法，雖然有很多人覺得胡說八道，但也紀錄了 20 世紀民國初期的一些疑古、非古的時代精神。

就像《日本書紀》也是充滿了離奇的神怪事物，但具體是為證明天皇為天神所出。現代人不會當成歷史，而是安放在神話、宗教的領域，但這些曾經也被當成絕對的真實歷史去教授。

一般人很容易將「歷史故事」等同發生過的真實，並且只有一個欽定版本。這當然是一種大規模的誤導。可能是因為在任何現代民族國家內部，歷史總是擔當基本的共同精神紐帶。長期下來歷史課可以不是訓練人求真、推理、質疑，或培養一種古為今用的解釋視野，而是鼓勵人們放下質疑，對值得懷疑的神話和印象照單全收。

我們也被訓練成直覺認為寫在書上的、是「歷史學家」說的，應該就是正確或者公認。

個人也是自小學歷史，當然也支持多讀歷史，課程外的角落更是更好更有趣，但類似「震驚」看得多，又會懷疑他們在乎傳承一個年輕的民族神話，而多於探究歷史本身。至少在很多時候，他們都會將國民教育和歷史課混淆。教育其實是出了這些問題。

※作者為香港評論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