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義與愛國主義有可能並存嗎(之三)

錢永祥劉擎周濂周保松 2020年07月22日 00:01:00
一個是非黑白顛倒的時代,人們普遍認為偏愛才是真正的愛,死忠才是真正的忠,愚孝才是真正的孝,這是以偏愛、死忠和愚孝為榮、以理性、客觀、中正為恥的時代。(湯森路透)

一個是非黑白顛倒的時代,人們普遍認為偏愛才是真正的愛,死忠才是真正的忠,愚孝才是真正的孝,這是以偏愛、死忠和愚孝為榮、以理性、客觀、中正為恥的時代。(湯森路透)

主講:錢永祥(《思想》雜誌主編,台北中央研究院)

 

評論:劉擎(上海華東師範大學政治系教授)、周濂(北京人民大學哲學系教授)

 

主持:周保松(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副教授)

 

日期:2020年5月8日,20:00—23:00

 

五   第一輪問答

 

周保松:剛才錢先生談到他在年輕時曾參與保釣運動。我在這裡推薦大家去讀一本書,就是鄭鴻生先生寫的《青春之歌》。這本書在大陸有出版,書的主角就是錢先生,內容主要是錢先生和他的朋友在七十年代參與台灣學生運動的故事。

 

現在我們進入討論環節。我手上已有許多問題,其中最多人問的,是在今天異常艱難的處境下,我們如何才能做個自由主義式的愛國者。內地朋友都清楚,在鋪天蓋地的愛國主義宣傳中,自由主義其實沒有任何位置。不僅沒有位置,更是被攻擊和否定的對象。所謂中國模式、中國道路,又或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最關鍵的,就是不要走西方的自由民主道路。最近著名作家方方要在外國出版她的武漢封城日記時,網上許多小粉紅也以愛國之名對她進行各種人身攻擊。在這種環境下,自由主義者如何能夠堅持自己的信念?

 

劉擎:我在聽錢老師回應的時候一直在點頭,我覺得錢老師還是一個生活在台灣社會的知識分子。

 

周濂:首先回應保松,我不沮喪,只是有點困惑,我還是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寫作、上課、參與公共討論,這是目前為止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覺得我們今天面對的公共政治文化心理是非常扭曲的,所以我會首先強調不能只從應然的角度去談理想,而是要首先立足於現實,甚至是站在泥潭裡面,然後再想怎麼一步步地把腿拔出來。這是一個是非黑白顛倒的時代,人們普遍認為偏愛才是真正的愛,死忠才是真正的忠,愚孝才是真正的孝,這是以偏愛、死忠和愚孝為榮、以理性、客觀、中正為恥的時代。我們面對的論敵是這麼一群人,他們不善於講道理也不願意講道理,怎麼辦?這是我的困惑。

 

我和保松還有錢先生因為身處的環境不同,所以我們的問題意識會有一些偏差。我確實很困惑,尤其是我女兒開始上小學一年級之後。我常常引用一位朋友的說法,我們只是一個一個地在手動解救,而別人則是成批量的自動流水線的生產。幾年前遇到錢理群老師時,他說他已經想明白了,能說服一個是一個,能解救一個是一個,這話對我是莫大的安慰,我現在的想法是以悲觀之心行樂觀之事。

 

回到自由主義和愛國主義的關係,我認為它們之間存在著非常大的張力,一個以群體為本位,一個以個體為本位,一個偏重情感,一個偏重理性,一個強調忠誠,一個強調自由,邏輯理路和心理基礎非常不同。錢先生和劉擎兄都認為自由主義和愛國主義有可能是兼容的,我對此是有困惑的。我的點評要點在於,自由主義應該正視愛國主義,自由主義應該吸納愛國主義,但是如何正視,我不知道,如何吸納,我也不知道。我們當然可以在微博微信上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才是真正的愛國主義者,但是我們都明白,存在著各種障礙,我們甚至連這句話都可能說不出來,因為沒有平台。

 

回到情感教育,我希望自由主義者能夠涵蓋忠誠、聖潔和權威這些心理基礎,但是問題在於:1,我們是否有足夠的平台去充分地闡釋這些問題?2,我們是否能夠找到一個有效的敘事方式去表達這些問題?錢先生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願景和方向,但我始終在想「how」的問題,當我們被各種鎖鏈束縛住的時候,我們如何能夠從虛假的、壞的愛國主義一步步走到真實的、好的愛國主義?這是擺在我們面前最迫切的理論問題和現實問題。我不知道劉擎兄有什麼更好的建議。

 

劉擎:濂兄說困惑,我確實是有沮喪的。但我也有一個樂觀的前景,因為有的時候不是靠說理,而是靠經驗事實和歷史遭遇帶來的契機。一個可欲的好的理念,大概總是會在某種歷史的時刻展現出實踐的優越性。永祥先生講憤懣的情緒,需要轉變和成長,如果只有憤懣,只要存在創傷體驗,就很可能轉變為復仇主義,就可能把國家帶向災難。歷史上的這種教訓並不罕見。比如德國在一戰失敗後,感到被強國欺凌,在特殊的政治氛圍中就產生了群體性的甚至全民的復仇雪恥心態,這是造成二戰的一個重要因素。

 

我剛才說過,我們的民族記憶中也有很深的雪恥情節,這可以發展為一種健康的愛國主義和民族自決意識,所謂健康就是因為經歷過西方列強的霸權,因此要改變世界政治的霸權結構。但我有時很懷疑,我們的強國意識當中,究竟是反對霸權結構本身,還是反對美國的霸主地位而試圖取而代之當老大。我和一些學生交談,發現有些同學,並不是反對霸權本身的不正義,而是不喜歡這個霸主不是中國而是美國。我們曾經飽受列強的欺凌,現在的夢想應當是終結這種霸權,但似乎有些心態是要躋身於列強,而且要成為最強的霸主。這就像有些「仇富心態」,並不是反對不正當不公平的貧富結構,而是只是恨富人不是自己。

 

這種心態,特別容易接受弱肉強食的「實力政治」的邏輯,認為沒有什麼國際正義可言,強權就是正義。許多人以為這才看清了世界政治的邏輯,但如果這種觀念流行起來,就很難形成真正的文明大國的政治文化。世界的「無政府狀態」,並不意味世界政治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叢林世界,或者仍然是一個世紀前的局面。今天的世界存在國際秩序和國際機制,當然還很不充分,距離理想的全球正義還有很大的距離。但絕不是沒有基本的秩序。

 

有人說,美國想打誰就打誰。可是我們現在都知道了,美國在2003年準備打伊拉克的時候,為了能讓聯合國通過,千方百計編造「證據」,要讓各國相信伊拉克隱藏著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這些都被揭露出來了,證明瞭美國政府的虛偽。但是,美國為什麼要讓聯合國通過?如果強權就是正義,美國何必還有這麼煞費苦心,這個頭號軍事強國打伊拉克不是想打就打嗎?不是,因為世界已經改變了,再強大的國家也不能為所欲為。這是世界政治文化的改變,對所有國家都產生了一定程度的約束,包括美國。世界也變了,但有不少人的認知還停留在霍布斯的叢林世界里。

 

這種認知和願望會改變嗎?公共討論和說理仍然有意義,但不太容易改變。我們仍然需要通過經驗感受來獲得契機,得到啓發。1980年代的改革,並不是無中生有的,是在文革走到了至暗時刻之後才興起的。一種理性健康的心智和理念總會遇到特定的時刻,來顯現它的實踐潛力。這多少讓我有一點信心。當然,我現在沒有周濂兄那種「後浪」的朝氣蓬勃,有時有點頹唐和回避,這是我自己需要反思和轉變的。

 

中國的百年屈辱史是國家級別的記憶,它深刻地塑造了我們的民族心理和政治直覺。(湯森路透)

 

錢永祥:聽了劉擎和周濂的發言,我心裡也蠻沈重的。我每天看微信朋友圈,也和大陸朋友有些溝通,我知道大陸確實有很多超現實的荒唐觀點、言論,用理性的方式去回應一定非常辛苦。台灣從來沒有像中國現在的情況那麼艱難。台灣的威權時代相對而言輕鬆多了,比如從我高中開始,可以接觸到殷海光、李敖的著作,追求現代化、追求自由民主的著作,都可以成為我的成長資源,不會感到自己是孤立的。指鹿為馬,不聽話就挨打,這種困境可能是個人的遭遇,但社會「公論」的對抗還是相當頑強。

 

自由主義與愛國主義心理基礎的差別,我還需要仔細想想。但中國的自由主義,從以前到今天,面對愛國主義與自由主義的緊張,可能都是在邊用邊學,並沒有現成的理論資源。我們比較熟悉的胡適、殷海光都是自覺的愛國主義者,胡適常常流露出愛國之情,殷海光先生更是對中國前途心裡有一腔熱火的人。

 

自由主義和愛國主義畢竟不只是理論上的關係。如果只是嚮往自由主義的價值,另外找一個更接近於自由主義理想社會的地方去生活就行了,但我們並沒有走。今天我們談論的問題,不是一個書本和學院的問題,而是一個存在性的問題。自由主義和愛國主義之間的關係也許不是結合,但相互的支援與提供節制,在現實面前是有燃眉之急的。進入新世紀之後,中國國力開始膨脹,我一方面高興,另一方面卻感到憂慮,希望有心人能警惕德國與日本的前車之鑒,大國之路竟然走上了亡國之災。如今我覺得這種可能性越來越真實,知識界擔憂的聲音也愈來愈多,中國有很多人也有強烈的感受。可是為什麼在經歷了新冠肺炎這麼嚴重的災難之後,國內得出的檢討、反思和心得卻往往顯得奇奇怪怪,比如對方方的批評責難?

 

六   第二輪問答

 

周保松:謝謝三位的回應。如何在艱困中守住信念,並在個人實踐中活出希望,確實不是容易的事。我們現在轉到另一組聽眾提出的問題。有人問,如果一個自由主義者宣稱不愛國,他會否陷入道德困境?愛國,是一種自由選擇,還是一種道德義務?與此相關的另一個問題是,既然支持自由主義的情感可以來自於憲政主義和共和主義,為什麼我們一定需要愛國主義?更進一步的問題是,一個自由主義者關心政治、爭取自由民主、重視批判意識,可是追求這些價值和愛國並沒有必然關係,為什麼我們一定還要關心和處理愛不愛國的問題?

 

劉擎:當然,你可以做一個世界主義者,把整個人類看作歸屬的對象,成為一個世界公民;另一邊,你也可以歸屬更小的共同體,家族、興趣團體,鄉村和城市等等。但愛國主義為什麼重要?因為在今天這個時代,民族國家這個共同體非同一般,它是政治法律共同體的唯一形式,至少是最主要的形式。我們作為公民的社會和政治理想,必須在這個共同體賦予的結構中才可能實現,這是公民這個身份賴以生存的結構。

 

就此而言,如果國家不健全,或者你對國家漠不關心,逃避到自己的小社群中,比如在美食愛好者,遊戲愛好者,哪怕藝術或者哲學愛好者的群體中,可以實現你的生活理想嗎?也不是沒有可能,但這注定是脆弱的,也注定是不健全的。亞里士多德說人是城邦動物,是polis的存在,這不只意味著我們是群居的,而是說我們在政治的或者公共生活中,我們才能成為更完整、更充分發展的人。阿倫特對此有過深刻的論述。所以,可以這樣說,如果你拒絕愛國主義,在一個重要的意義上,你作為公民的身份、歸屬感和理想是缺損的。

 

周濂:剛才有網友問,宣稱自己不愛國,會陷入道德困境嗎?我的回答是不會。非愛國主義是非道德的嗎?我的回答是不是。從個人的角度出發,你完全可以做一個世界主義者,當然你也可以做一個部落主義者。

 

可是,我們今天為什麼要在Zoom上探討自由主義和愛國主義的關係,那是因為在今日中國的語境下面,如果你想要建構一個有生命力的、對普羅大眾有吸引力的自由主義理論,就必須正面回應和處理愛國主義這個議題,否則就是離地的。

 

剛才很多人談到想象的共同體,想象的共同體的對立面不是真實的共同體,而是face to face(面對面)的共同體。比如說,我們在村落裡面,在家族內部,就是面對面的共同體,但是再往上走,比如民族、國家,就是想象的共同體。想象的共同體不會因為想象而變得虛幻,它只是缺少面對面的共同體的直接性和親身性,想象的共同體有可能是在情感紐帶上更為牢固的共同體,我們都有家庭生活的經驗,明白家庭內部的關係不是一片祥和的,恰恰因為面對面和朝夕相處,反倒可能是一地雞毛,反而是想象的共同體可能會更純粹,更給人帶來依附感和歸屬感。

 

中國的百年屈辱史是國家級別的記憶,它深刻地塑造了我們的民族心理和政治直覺。就像美國人,他們的國家記憶是越戰的失敗,英國人則是敦刻爾克大撤退,而中國人呢?則是群情激憤地想起百年的屈辱史。作為個體,一個自由主義者當然可以成為世界主義者,但是作為知識人和學者,就必須要回應由百年屈辱史帶來的一系列命題。

 

今天的新冠疫情,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比爛和甩鍋?背後最重要的動機是,作為一個群體,中國試圖在國際領域獲得承認,這是最大的驅動力。但是問題的關鍵在於,如福山(Francis Fukuyama)所說,為承認而鬥爭有可能是為了爭取平等的承認,也有可能是為了爭取優越地位的承認。中國的問題在於往往會朝著後者的方向發展,這是很糟糕的民族主義的方向。包括對方方的攻擊,也折射出這種深層次的道德心理。

 

自由主義者在剖析和評論此類現象的時候,應該如何拿捏理論的分寸感,比如說,在批評前期抗疫因為言論不自由導致的諸種問題的同時,有沒有可能給後期抗議的部分成果予以正面的肯定?如果一直持批判的態度,而沒有任何積極肯定的認同部分,其實會加大撕裂感,會增加與論敵之間深刻的不互信。我們經常說,愛之深責之切,自由主義者在責的方面做得很好,但是在愛的方面可能做的不夠好。這種肯定不完全是策略性的,也可能是面向事實本身,這是需要我們認真去想的一個問題。

 

我看到有朋友說,若批評不自由則贊美無意義,我當然同意這個一般性的判斷,但是如果我們面向事實本身的話,我們還是可以做得更為平衡一點。

 

錢永祥:自由主義跟愛國主義在理論上是可以切斷的,但在實踐上無從切斷也不應該切斷。政治哲學並不是純粹理論的工作,而是一種倡議(advocacy),從事政治哲學工作的人,總是希望自己所持有的政治價值被更多的人接受。政治理想是一種集體事業,需要不同的人一起來做,所以愛國主義對自由主義而言並不是多餘的,而是在民族國家範圍內所必需的情感動力。

 

做一個不愛國的自由主義者當然可以,但這至少是一種在情感上很奇怪的狀態。我在中國大陸的語境內談自由主義,幾乎不可避免的對大陸上的情況會有情感的連帶。這次疫情,我對台灣當局非常不滿意的地方在於,他們對大陸似乎少了一份善意和悲痛,官方媒體一定是稱呼「中國武漢肺炎」,而不說「新冠病毒肺炎」。兩岸關係的歷史與摩擦,積累下來了許多負面的情感:悲憤、厭惡、報復,影響了一些台灣人的心理,從而無法在疫情爆發時維繫正面的道德關懷,我覺得很遺憾。這個情況也說明,台灣人自己的愛國主義,也需要自由主義的普遍原則來滋潤與節制。面對新冠肺炎這樣橫掃全球的重大災難,每一個社會裡的人,都需要培養悲憫與善意。而這兩種情感,我認為既需要群體之愛的情感教育,也需要藉著普遍原則向外擴充。

 

七   第三輪問答

 

周保松:不知不覺間,我們已討論了兩個多小時。現在去到最後一輪問題。問題很多,我挑幾個請大家回應。一,作為父母,我們應該如何理性看待現在學校課本里強加的那種愛國主義教育?二,許多人經常說,個人力量實在太微小了,無論我們做什麼都很難改變現實。我們如何面對這種論調?三,中國官方經常強調文化自信、中國的主體性和特殊性等,也有不少知識分子認為民主、自由、人權這些價值是西方的,不是我們的,我們因此不應追求。我們如何回應這種想法?

 

劉擎:愛之深責之切的尺度在哪裡?怎麼可以做到不因為批判而被誤認為不愛國呢?比如我雖然經常批評周濂,但也經常誇周濂長得帥學問棒等等。自由主義者在中國常常被認為是旁觀者局外人,這是自由主義的失敗之處。至於什麼價值,是西方的還是中國的,這個爭論有虛假的一面。沒有一個文化是孤立的,尤其是在近代以來。文化如果不是相互遭遇的,就根本不能發展。

 

從普世價值還是特殊價值來討論價值問題,在我看來不是一個有效的方式。所謂價值,是我們真正重視和珍惜的東西。所以,對於任何一種價值,我們首先要想自己的內心發問,依據自己生活實踐的體驗。比如問問自己,你是不是希望被平等地對待,被當作有尊嚴的人來對待?如果是,那麼你實際上就肯認了某種平等的價值,某種人的尊嚴的價值。有趣的是,在周圍我發現有些人主張的所謂價值,既不是儒家傳統的,也不是來自馬克思主義經典,然後言之鑿鑿聲稱這是我們中國人的特殊價值。這是價值錯亂。

 

周濂:我首先要反駁一下劉擎,劉擎不是我的諍友,因為他只贊美不批評,不過因為他有批判的自由但不使用批評的權利,所以他對我的贊美是真誠的。

 

回答網友的提問。我認為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不一致,一定會引起混亂,某種意義上我就是想引起混亂,從而加以引導,當然也要把握尺度。剛才講的「這個家庭叫中華」的故事還有後續,當我女兒念完歌謠之後,我問她是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是一家人?她突然說,我記得媽媽告訴我,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人從非洲走出來,我們都是他的後代,那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呀!我說,對,那個人走出非洲之後,她的後代去了歐洲、亞洲和美洲,那是不是亞洲人、非洲人、歐洲人、美洲人都是一家人了呀?我女兒說好像是哎。我心說,這麼一來就是一個世界主義者的想法,而不是民族主義者和愛國主義者的觀點了。當然,我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我相信她滿腦子的困惑。我覺得這種困惑挺好的,至少給她注射了一針抗體或者解毒劑,讓她不會簡單地認為學校里講的都是真理。能夠做到這一點就足夠了。

 

錢老師說中國台灣人稱武漢肺炎是因為背後對中國大陸有敵意,其實類似的敵意在歐美也是風起雲湧。外部的敵意只會激發起中國內部更大的敵意。全球範圍的政治部落主義的興起是我們時代最大的問題,政治部落主義把所有是非問題轉化為站隊問題,屁股決定腦袋,身份決定立場,其最大的特徵是人們喪失了就事論事的能力。

 

所以我要再次重複凱恩斯(John Keynes)的那句名言:當事實改變之後,我也將隨之改變觀點。這是一個真正理性的人應該秉承的立場。當然,改變觀點不等於改變立場,我可以調整我的觀點,但因為事實改變的幅度沒有那麼大,所以還不至於改變我的立場。但是如果當事實改變之後,你的立場不改變,觀點也不調整,那你就是一個罔顧事實的政治部落主義者,是一個把是非問題、對錯問題轉變成站隊問題的政治部落主義者。

 

今天討論的很多問題都是開放的,沒有答案。我相信錢先生、保松、劉擎的初衷都是一樣的,我們希望邀請更多熱愛思考的朋友加入這場對話,我們一起面對事實本身,面對道理本身,也許最終沒有共識,但也能達到相互理解,如果能夠做到這點,那麼我們這次的討論也就算是成功的。 謝謝大家!

 

錢永祥:只要是有重大的災難,民族主義宣傳和國家之間的衝突都會變得更加激烈。我希望能獲得的結論是,愛國主義需要自由主義提供倫理規範,自由主義需要愛國主義提供情感動力。這個說法還很粗糙,不太有說服力。但這是一樁集體的事業,並不是知識分子能單獨完成的,而是需要各階層的人來共同努力。自由主義者如果和民眾的情感脫離,是非常可惜的事情。

 

長遠看,自由主義的發展,極大程度上取決於社會上多數人的道德情感。中國現在發展起來了,人們在基本溫飽健康問題解決之後,會開始思考什麼樣的生活更有價值,更符合自己的理想,什麼樣的中國對世界有益,對人類的進步發揮更積極的角色。這時候,知識人有義務提供思考的資源,在官方以及各種偏狹、負面感情之外,提供健康的情感教育。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工作。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社會總是要進步的,我還是充滿信心。 

 

自由主義的發展,極大程度上取決於社會上多數人的道德情感。(湯森路透)

 

八 結語

       

周保松:再次謝謝三位今晚的精彩對談,我自己收穫很大,相信其他朋友也一定有同感。我作為主持,責任是協調討論,所以剛才不能多談。討論來到最後,請容許我也分享一點想法(以下為後加)。

 

先說幾句關於今晚這場討論會的感受。這些年來,我辦過各種讀書會、沙龍和講座,但二千人聚在一個網路空間進行這樣密集的思想對話,還是第一次。我剛才在設定中解除靜音,並請大家報上所在城市的時候,整個會議室剎那間充滿來自世界各地的聲音,此起彼落,迴盪不已。那一刻,我如此真實地感受到,這種跨地域跨國界的自由討論,是如此美好。我們今晚一起成就了這件事,為此我要謝謝大家。

 

回到今晚的討論。三位講者都是著名的自由主義者,有著頗為一致的哲學立場。錢先生的一個基本觀點,愛國主義值得重視,因為它能為自由主義提供情感上的動力。劉擎和周濂也認為,愛國主義是今天中國非常強勢的政治論述,支配許多人的思想和情感,自由主義要在中國有影響力和生命力,就有必要回應和介入相關討論。正是在這個背景下,「自由愛國主義可能嗎?」才成為今晚討論的焦點。以下我集中回應幾點。

 

第一,今晚的討論主要在兩個層次展開,其一是自由主義和愛國主義在理念上能否相容,其二是在具體歷史語境中要怎麼做才能令可能成為現實。錢先生的報告,集中處理了第一個問題,劉擎和周濂則較多從他們的生活經驗出發,指出兩者在今天中國確實存在種種張力。今晚討論的意義,也許並不在於提供了什麼可行的方案,而是將問題呈現出來,讓大家意識到問題的重要,以及可以有什麼資源來思考這個問題。

 

愛國主義的爭議性在哪裡?試想像,如果國家只是人類眾多聯合體的其中一種,愛國和愛家是性質相同的情感,那麼愛國就是很自然很無害的事。問題卻在於,現實中的國家是個擁有龐大權力的政治組織,為了合理化它的統治,國家會動用各種有形無形的手段,通過教育、媒體和社會操控,要求人們不加反思地接受一種由當權者所定義的愛國觀。如果有人對此表示異議,就會受到政治打壓,甚至為此付出極大代價。在香港,我們近年經常聽到一種說法,叫「愛國者治港」。這意味著,你要參與政治,只有公民身份是不夠的,你還必須同時被官方視為「愛國者」。「愛國」成了劃分敵友的標籤,甚至決定一個人的政治權利。這些都是現實。這個現實告訴我們,家和國的性質其實有根本分別,而且我們不能抽離具體的歷史處境來抽象的談愛國主義。

 

第二,我們必須在概念上,將愛國作為一種情感和愛國作為一種政治義務區分開來。我們熱愛自己的祖國,往往出於自發自願,而非勉強而來。而愛國作為一種德性,一如其他德性的培養,也總需要給予當事人足夠的空間去學習和發展。這是溫和版本的愛國主義。如果愛國被視為政治義務,意義則大不一樣,因為那意味著愛國是公民的道德和法律責任。一個人在思想和行為上不夠愛國,可能就會受到道德譴責和法律懲罰。換言之,愛國並非一種選擇,我們沒有愛或不愛的自由,而是必須履行的義務。這是強烈版本的愛國主義。

 

在今天中國,這個強烈版本已成主流。結果是誰掌握了愛國的話語權,誰就可以用愛國作為一種手段來任意要求他人。那些被視為不愛國的,尤其是有影響力的知識份子,輿論攻擊、封號禁言、匿名舉報、喪失工作,都是平常不過的事。最近作家方方及其他一些學者的經歷,是活生生的例子。

 

問題是,在正常情況下,公民有守法的義務,但公民是否有愛國的義務?守法並不等同於愛國。守法的理由,和愛國的理由也可以截然不同。我們因此必須問,政府是否有正當的理由,運用公權力強行要求人們必須以它想要的方式來愛國。我認為,自由主義可以接受(在符合某些條件下)愛國是一種美德,但它不能接受國家以愛國之名,剝奪個體不愛的權利,甚至藉此粗暴傷害個體的自由和人格。從十七世紀洛克(John Locke)以降,自由主義傳統一個基本理念,就是國家存在的主要理由,是保障個體的基本權利。

 

第三,承接上面的討論,我們必須將愛國和愛現政權,在概念上區分開來。愛國,絕不等於須對當下政權有無條件的忠誠。只有做了這個區分,愛國主義的討論才有反思和批判的空間,否則就不存在所謂「第二種忠誠」的問題。

 

事實上,愛國如果意味著個人對國家的價值認同和情感歸屬,那麼我們作為反思性的存有,總是可以問:這個國家值得我愛嗎?我的國家要保存什麼傳統,實現哪些價值,建設何種制度,才值得我為之驕傲並願意為之付出?這樣的愛國之問,我認為是任何真正愛國者皆須回答的問題。那種盲目、狂熱、排他,容不下任何反思和批判空間的所謂「愛國」,一點也不值得我們推崇,因為真正值得我們付出的愛,必須要有經得起理性檢視的理由來支持。

 

不過劉擎在前面的討論,曾提出這樣的疑惑:過度強調理性的愛,是否只是自由主義知識份子的一種癖好和自以為是?我認為不是。我們可以有儒家式的愛國主義,社會主義式的愛國主義,共和主義式的愛國主義,但無論所持立場為何,他們都有責任提出理由,論證他們主張的愛國版本為什麼是合理的,並值得我們支持。如果有某種學說聲稱你不需要問,只需要愛,那麼這其實是一種洗腦式的愚昧主義。當代任何值得我們重視的政治理論,都不會持有這種立場。

 

我們由此可得出另一個結論,即嚴格來說,愛國主義本身並非一套自足的完整的政治學說,而必須內嵌於其他政治理論,並在取得關於國家的性質及其權力正當性基礎的論述後,才能確定其具體的道德和政治意含。就此而言,愛國主義總是是有條件的,因為我們必須先知道所愛之國到底是怎樣的國,才能確保付出的愛是值得的。

 

我們因此須明白,自由主義並不須反對愛國主義本身(patriotism per se),而只須反對被某種意識形態壟斷下的獨斷、排他、於己於人都有害的愛國主義。所以,在談愛國之前,自由主義者必須先問:什麼樣的國家,才值得我們愛?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須有充份討論和足夠反思。沒錯,現實中有許多不願講道理的愛國主義者,同時我們的社會極度欠缺公共討論的自由環境。自由主義的目標,是要改變這種情況,使得每個人能在自由的環境下去思考他和國家的關係,並成為清醒的、願意講道理的公民。

 

討論至此,一定會有朋友說,你的這些想法也許很理想,但在現實面前卻是完全無用。我當然知道,自由主義在今天中國很弱勢,弱勢到許多知識分子都不再願意承認自己是個自由主義者。但這是否意味著,我們所有思想的努力,所有道德的較真,都注定徒勞?

 

我不這樣認為。即以今晚為例。我們今夜二千人花上幾小時做這些認真的思想討論,其中大部份還是年輕人,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在乎:在乎自己的國家,希望它變得自由公正,尊重人的權利和尊嚴,因此配得上我們的愛。經過討論,如果我們對自由主義和愛國主義有了更深入的認識,從而對於什麼是對的形成自己的判斷,那麼這種經思想而帶來的改變,本身就是一種不犬儒不虛無的生命實踐。時代雖然艱難,只要我們堅持思考,希望就一直在。各位仍然年輕,千萬要有這樣的信心。

 

再次謝謝大家。(系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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