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工作室，簡稱「個工」，以個人為主要經營者。真正的個工，不同於集團把持的模式，打的是個人戰而非團體戰，也不同於單人站街的服務，個工有自己的租屋地點、線上宣傳，不需要自己站街，拋頭露面的事情只在網上，偶爾會留下一支聯絡用電話，若從顧客角度來看，與站街者相較，則沒有太多實體挑選的樂趣。服務內容必然包括按摩，按後要半要全，則依個工的心情和顧客願意加碼多少而定。

你打開網頁，尋找個工訊息的集散地，早期多是在K論壇放置消息，後來上了新聞，該論壇大加整治，真正個工的廣告資訊，都被一層層發文機制洗了去，只留下詐騙或釣魚訊息，偽裝成個工或外送茶，剝乾還沒跟上消息的顧客們。真正的個工們紛紛轉移陣地，以另一個論壇為新的國度，並建立一套新的術語與運作制度。

正好，新論壇的名稱就是某個歐洲國家，人們稱之為「東歐論壇」。

甫進到網頁裡，一整張的表列連圖帶文，包括最新上架、現在有空、現在最熱門等，以時間為經，點閱率為緯，誰有最煽動的圖片和資訊，標記出論壇裡的排行前十。另又可依地區切分換算，推播出該縣市熱門前幾名，彷彿來到傳說中妖魅們的市集，明明靜默無聲，卻掛滿絢爛琳瑯的資訊。但即使在這裡，還是混雜著不少的詐騙訊息，畢竟人流就是錢流，進了暗中交易的市集，能否分辨真假，除了全靠經驗碰壁、踩雷之外，還有一些簡單的分辨方法。

要找到真正的個工，首先要看打出來的頁面資訊裡，是否留下手機號碼，如果只有Line帳號，那八成是集團經營或詐騙訊息。其次，要看對方是否寫下明確的時間和價錢，不能只有模糊的「哥哥想要的我全都有。」畢竟是生意，個工也會希望交易的價目清清楚楚，免得事後糾紛。

再來，就是點進發文帳號裡，看看發文者是否都在同一個地區服務，真正的個工地點是固定的，如果短期內從台中換到台北，台北換到屏東，那百分之百是詐騙集團。最後，建議大家辦好帳號，可以看下方的回文，雖然有時候會有假帳號留好評，但同樣也可以點入回文者的帳號看他的發文，是不是真心實意的品評者，若是的話，這些回文者會有自己的心得網誌，透過這些紀錄，就能夠知道回文者是不是夠「內行」，或只是單純詐騙帳號洗評論。

按照上面的方法，你一一過濾，找到幾個符合條件的，心底怕是詐騙，又再將一干暱稱丟往google搜索，反覆確認過千百次，終於選定一位叫「妍妍」的個工。她的分類在中山區，貌似新人剛上架，底下有零星的回覆，有點像詐騙或集團經營，但又有些不像。你鼓起勇氣拿起電話，播通號碼，對方接了，很快傳來一陣不流利的中文口音，電話中給了你大略地點，要你到那個醒目地標後再打給她。幾經周折，到了她的所在大樓，一樓警衛無視你逕行而入，按指示上樓，押響門鈴，她打開門，「你就是剛剛打給我的吧！」。

妍妍體格嬌小，看起來很年輕，來自越南，憑著到台灣來前學的中文，磕磕絆絆的勉強對話。房間是簡單的小格局套房，大樓雖然老舊，但可以看出妍妍在這裡的布置，以及其生活的痕跡。直到此刻，你才鬆一口氣，確定她不是詐騙集團。

她說自己才剛到台灣不久，想趁年輕多轉轉看看，夢裡的台灣很繁華，事情很多，只要存下一筆小資金，很快就可以當作創業的成本，然後實現她的夢想，而快速存錢的方法，就是靠個工這行。你聽得一愣愣，這不就是早期美國夢的說詞換了一套，成了台灣夢。可你生活於此，卻感到有時連作夢都難，但也許換了視角，自己的困難有時竟是他人的夢想。

也許是年齡相近，你和妍妍很聊得來，遂當起她的中文練習對象。

你們不只交易，也交流。聊生活的瑣碎，以及對未來的想像，妍妍的出身如所有的故事一樣，財富貧乏，父母生下眾多子女，長了大些就各奔東西，或是留在當地從事勞動，整座村裡人的命運，一眼就能望到底。但她不想這樣，所以用了鑽漏洞的方式來到台灣，這個產業周折百回，層層剝屑，只是為了在這裡，就押上了她在此之前存下的所有錢。所以，好好努力工作，趁年華未老，成名趁早，賺錢也要趁早。

漸漸的，你對妍妍不是只有單純的交易，有時她撥空會打來，說今天哪個顧客弄痛她，或是哪個不知名的人士，又在頁面底下回了負面評論，她很怕影響生意。

你也只好多開幾個帳號，分別過去把負評洗掉。或是她初來乍到，有些電器用品的規格看不懂，只好託你幫忙買，幾次交易，都是你一手拎著消夜，一手提著裝了生活用品的袋子，勉勉強強按下門鈴。很多時候，妍妍在你眼中，就單純是一個需要幫助的異鄉人，而不是慾望的交易物。

但每次相會的時間總是太短暫，為了想延長相處的時間，思來想去，才向妍妍提出包她一個晚上的提議。你設想，在這個產業底下，延長相處的願望，也大概只能以這行的術語進行討論。她愣了半晌，馬上否決提議，不斷說你傻，那要很多錢啊，想要延長可以不要用這樣的方式。直到她的回應，才明白真正被這個產業同化的人是自己，不是她。

你們約好空出一整天，當天預計到處走走，了解台北。她走到幾間知名的衣物用品店，不斷更替造型，要你品評是否好看。你看著她，每換一套新造型走出試衣間，就好像一個新的人，從她的笑容可以看出，她是真的開心，在享受這座城市。晚間，她想試試台灣料理，就到處品嘗台灣本土小吃，直到兩人都筋疲力竭，你才送她回到住處。離開前，她給了你一個擁抱，沒有交易，可交流卻比之前更深了。

幾天後，你在工作之餘去刷了妍妍的頁面，幫她看是不是還有負評，好讓自己可以幫她洗掉。點開後，妍妍生意是更穩定了，好評更多了，大家也相互把心得留在回應區。但當你看見「故意大力X她，她會發出低沉的哀鳴聲」、「看到就好興奮想試試看」、「可以強迫她玩特別的姿勢」、「抓她的頭髮聲音會更好聽」等近似暴力與性愛交織成的描述語，心底一陣酸，那天以後，你再也再也無法看下去，不主動去點開，即使妍妍要你幫忙看一下，對其他人的留言，也只是快速掠過，告訴她一切沒問題，因為你知道，自己對妍妍，已經不是單純的交易關係了。

一天，妍妍央求你，又有人一些人寫了負評，客人這段時間也越來越少，能不能幫她上去再洗一輪回應。你只得應承下來，勉強自己登入那一個又一個的帳號，描述各種不同美好的性愛場景，勾絞那些男人們的慾望，彷彿自己是無數顧客的集合化身，盡力陳述她的好，她的美和善良。

虛假的紀錄，卻是真實的心情，那些好，只有你自己知道。把真實的告白，藏在虛假的回文裡，期盼有朝一日，有誰可以解出真實涵義，也許就有這麼個人，直淺的指出「這個假帳號是什麼評論，根本是告白文吧？」，道破心裡的矛盾與苦澀。但這裡是歐洲論壇，是市場交易，不會有人在乎這些，你也只能靜靜地坐在電腦前，把好評一篇篇寫完，為她鋪開通往夢想的道路。

*本文摘自《風化台北：性產業的第二人稱敘事》，時報出版。

【作者簡介】

 

梁評貴

屏東人，1988年生，畢業於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班，曾獲梁實秋文學獎首獎，並出版短篇小說集《長毛的月亮》，作品多散見於報刊，主要工作以研究為主，領域多集中於唐宋古典詩學，著有論文《王安石夢詩研究》、《五代至宋初邊塞詩研究》。